康平三年腊月二十,清王夫妇携小世子李琰从玉昌坐船一路顺流而下,抵达了襄平。
依照惯例,身份越贵重,迎接的人就应该越有诚意。
这个诚意体现在距离上。
比方你觉得对方身份不如你,那便在家安生等着人家进门来拜访。
倘若他身份与你相当或是略微高了一点,那便走出门外恭迎。
至于那些身份比你更高的,自然是迎的距离越远越好。
清王是未来的皇帝,这一干群臣,谁不想巴结上去。
恨不得亲自跑到玉昌去接回新主。
但是清王却不走寻常路,这半个多月的行程竟然全在船上渡过了。
沿途各个县郡的港口码头设下的接引队伍一个都没派上用场。
反倒是些小码头小渔村经常传来这只队伍的消息,称清王在他们那儿上岸停留过,不仅没有骚扰民众,还给沿江百姓施放了一些粮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群臣全部聚在西城外的京陆码头,在那边恭候清王的大驾。
“这得有几千人了吧?”方城在接引的队伍里悄悄跟彗星咬耳朵:“朝廷上有这么多大官?上朝的时候站的下吗?”
彗星看着身后那乌压压的人群,摇摇头,老老实实回道:“我也没见过,不晓得。”
方城便咋舌:“不会都是内阁拉过来充门面的吧?”
一旁的程新泉听不下去了,低声笑了一下骂道:“方蛋蛋你又犯傻了不是?!这上朝的可都是六品以上的大官,其他人没有要事或者职位无关紧要的都不会去上朝的。”
方城便伸出大拇指夸他:“到底是读书人呐,知道的忒多。不过,这京城里头当官的还是不少啊,你看看这些人,可都穿着官服呢!你说他们都是真的吧?”
程新泉便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回道:“自然都是真的。老百姓不是说么,京里头掉块砖,都能砸死一堆侍郎么!这些算什么,要是那些带刀侍卫全都站出来,这码头上也站不下啊……”
他们身边的雷同胜也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见程新泉懂得蛮多,不由插话问道:“陈统领,你说今天咱们侯爷来不来?”
他说的是从世子升为侯爷的柴壁杰。
程新泉倒不知道,摇摇头便说:“大概来的吧。要不然王爷这一路安全由谁负责?”
“没。”彗星却摇摇头说道:“殿下说让侯爷镇守西疆,没让他来。”
其他三人听了。心里均是一阵失望。
但是想想如今天舟和玉昌的形势,便都沉默了一下。
“就你知道的多。”方城瞥眼瞪他:“装傻不会啊!显摆你消息灵通给谁看啊!”
彗星如今也有些小脾气了,尤其恒星就站在自己身边。受了委屈岂有不跟娘家人告状之理?
于是他愤愤一转头,朝着身边人嘟囔道:“莫名其妙!明明想知道的要死,告诉他了,居然还不领情!以后再不理会这群人了!”
恒星冷眼撇过去,不屑的回道:“既如此。你就不要多嘴。”
他们正低声谈着,便听身后人群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有人低声说道。
方城连忙踮起脚尖,拿出李欣赏给他的千里眼看了起来。
果然,江面上一队白色船队正向着这边码头快速的驶来。透过千里眼上的原形孔洞,他甚至可以看到船头甲板上那些忙碌的水手身上衣服的颜色!
“方蛋蛋!给我也瞧瞧!”雷同胜急了,急忙扯了扯方城的衣袖。他眼睛不太好。旁的人至少可以看到个影子,他却只看到一片雾茫茫的江水……
方城并不理会雷同胜的攀扯,只是慢慢甄别那些船只。
前面几辆似乎是新造的。之前没见过。
但是这中间的几艘战舰,不正是自己带领着打退流疆人的那几艘?!
方城放下千里眼,兴奋的喊道:“你看!是咱们玉昌的水师呢!”
程新泉也颔首兴奋张望。虽然他瞧不清楚,但是依然伸长了脖子向着远处张望。
李欣和张靖嘉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与身后的文武百官。侍卫内监一般挺直了脊背,面江而向。迎风站立。
她在这码头上站了这么久,却丝毫不觉得累。
她对张靖嘉道:“我好高兴。”
张靖嘉便偏了头去看她,见她眼中隐含迫切,象牙一般细腻洁白的脸上满是激动神色,便应声说道:“我也是。”
白色船影渐渐清晰,终于和着巨大的水浪声一艘艘慢慢驶进了京陆码头。
文武百官直到这时候才真实见到了西营水师口中描述的那些战舰的真实模样。
这些巨大的战舰都是三层多高,并不是他们见过的船只中最大最高的,但不口否认它是最亮眼的。
战舰通体银白,阳光下泛着银质的冷峻光彩。最前端的甲板上,几十个水手正在忙碌,甲板后的舱室竟像是用一整块一整块的水玉磨出来似的,清晰到可以清清楚楚瞧见里面的人和物。
“这船是刷的银粉么?或者全是银子造的?”
“那得花多少钱啊!”
“愚蠢!银子是可以浮在水上的吗?”
大大的水花被船头劈开,船板一搭,船上的人便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
清王夫妇在众多奴婢侍卫的簇拥下,穿着厚重的明艳礼服一前一后走下了船板。
在他们身后,奶娘抱着小世子李琰也稳稳登上了岸。只是包被裹得又厚又高,群臣便是连小世子的脸都没见到。
“清王千岁!”
“王妃千岁!”
“小世子千岁!”
众人不由都跪拜高呼道。
李欣不由往前急走了两步,看着从船板上走下来的父母,连日来的想念终于在此刻迸发。
“父王,母妃!”她真想扑倒在他们怀里大声叫嚷。
但是张靖嘉在身边低声道:“慢点。”
她便放慢脚步往前走着,微微镇定了下,然后立在两人面前恭敬福了一礼。柔声道:“父王万福!母妃万福!”
李怀瑾与陈文慧也是想女儿想的快疯了。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幼子可以排解心中忧思,他们怕早就动身来寻李欣了。
“欣儿……”李怀瑾没有理会群臣的叩拜,而是先上前扶起自己的女儿,仔细看了看然后道:“你怎么又瘦了!”
李欣抬头便笑,眼中一片孺慕之色:“哪有啊!父王,人家是长高了!”
陈文慧也是久不见女儿,闻言上前比了比,然后点头欣慰的说道:“确实高了不少。”
“都起来吧!”见到女儿后,李怀瑾终于想起来这码头上还跪着的众多臣子:“众位都是朝中重臣,本王可受不起诸位的大礼……快快请起!”
众人这才站起身来。
范诚悦便暗暗嘀咕:“受不起还让咱们跪了这么久!”
他觉得李怀瑾和之前想比。似乎变了,变得哪里不一样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是他却敏锐的感觉到这种变化对自己十分不利。
在他身边的周世源有些武功。对这句话听的清清楚楚,闻言便转头,笑眯眯提醒道:“范将军,您失言了!”
范诚悦脸色顿时一黑,虽然很想骂他一顿。但是到底顾忌场合没敢发火,只是冷冷斜瞪了他一眼,然后道:“与你何干!”
要说同行相轻,这真是真理。
武官之中,如今最有能力的一个是周世源,另一个便是范诚悦。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从周世源回京那天起,范诚悦便暗暗跟他较上劲了。
林千红见状,便讥讽起来:“范将军这眼睛是有恶疾吧?怎么老是不正眼瞧人啊?”
周世源在京中人脉广。首阳王府的根基也深。听到林千红的讽刺之言后,几个亲近周世源的同僚便纷纷附和起来,热络的低声询问范诚悦要不要他们介绍名医。
那神情那语气完完全全是在挑战范大将军的底线。
“放肆!”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吼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奚落本将军!”
整个码头一片寂静,大家都转了头去瞧他。
李怀瑾也移了目光看过去。
一看是范诚悦。他原本喜悦的脸色便渐渐褪去,高声问道:“范将军可是有话要对本王说?”
原本正苦口婆心劝说李怀瑾跟他们回皇宫的内阁大臣们突然被打断劝谏。也纷纷抬了头不悦的望着范诚悦。
“微臣久未见到王爷,一时有些失态了。”范诚悦见清王终于看向他这边,曾经那股子傲气便又在胸腔里头乱蹿:“微臣日日感怀在玉昌及安溪的岁月,也十分惦念那段日子王爷对微臣的照顾!”
李怀瑾听了,脸色更加难看。
他说的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窝囊的时光。范诚悦现在提出来,无非就是想叫他难堪罢了。
他清楚自己这次上京是要来登基的。倘若叫范诚悦将自己当初那些窝囊表现透露出去,叫他颜面何存?
“范将军果然念旧。”李怀瑾不咸不淡的说道:“既如此,待本王安置妥当后,便请将军过府一叙,如何?”
范诚悦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深深拜道:“微臣遵命。”
满朝文武,谁不想去巴结李怀瑾。
如今竟让范诚悦给占了第一位。
周世源在一旁默默看着,脸上表情淡定无波。
林千红脸上却是咬牙切齿的憎恶之色,心里暗暗骂道:“你就可劲的嚣张吧!这襄平的水可深着呢,看你能游多远!”
李欣虽然看不惯范诚悦的行径,但是也知道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呵斥朝廷重臣。
她毕竟只是个公主。
再者,她也要给李怀瑾留点面子。
“父王,欣儿的公主府离得不远,早就设下宴席为父王接风洗尘了!”她适时的岔开话题说道:“皇祖母那里,咱们便等用过午膳再去拜见可好?”
实在不愿意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宫。
李怀瑾便连连点头:“欣儿所言极是,父王也觉得这一身风尘实在不宜去见母后!”
然后这一群人便将众多朝臣扔在风里,自顾自上了李欣一早准备好的马车里。
“王爷!”齐宰相不死心的在马车后面追着提醒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