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居年握住她的手,本想给她一点儿安慰,却不想刚碰到她的指尖,就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带着细微的颤抖,跟她脸上的表情是全然不同的反馈,连他牵了她的手都没察觉到。
掌心微微用力,余漾忽然把手抽出来,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去。
陈叔看到余漾反常的样子,越发不解,转头去看傅居年:“二少,这……”
傅居年缩回手,唇边有一丝苦笑,从车上下来到刚才,余漾半分眼色都没给他。
是在埋怨他瞒着她爷爷的病情吗?
“大概生我的气了。”
陈叔一听,也明白过来,幽怨地哀叹一声,知道这件事谁都不怪,只好跟傅居年道:“您理解一下大小姐,老爷子对她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傅居年隔着门窗看向里面,眼里浮光微动,藏着不可言说的疼惜。
“我知道。”他轻声说。
怎么会不理解?
任何人碰到这种事,都很难用理智去判断的,她会迁怒他,其实也很正常。
他反倒希望她能在他身上多发发脾气,把他当宣泄口,将心里的伤心难过都发泄出去,也好过这么逞强。
如果是有人欺负了她,他可以使手段让那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如果是她遇到了难处,他用尽方法也会帮她铺平道路。
唯独,生老病死,他无可奈何。
再深厚的背景,再多的钱财,都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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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漾推门进去,病床上的人戴着氧气罩,一深一浅的呼吸。
他醒着,也听到了声音。
虽然没有看到是谁,但是他好像知道进来的人是余漾。
夹着血氧仪的手缓缓抬起,余漾见到,急忙快步走到病床边,握住他的手。
她弯下腰,他才看到她的脸。
余爱民看着余漾,眼里满是疼爱,呼出的雾气覆在氧气面罩上,时而朦胧时而清晰,他很慢地眨眼,然后冲她笑笑,笑着摇了摇头。
余漾的眼圈一瞬就红了。
余爱民还是很慈祥,他张了张嘴,好像在说话,余漾听不清,于是急忙俯下身凑过去听。
就听爷爷用着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
他说,漾漾啊,不要替爷爷难过。
余漾一下咬紧唇,由心口涌起莫大的绝望,几乎快要将她湮灭。
但是她用力压了回去。
在爷爷身上不知趴了多久,她起身,坐到椅子上,很快地蹭了一下眼角的泪,然后抱起爷爷的手,贴在脸颊上。
“如果我说,我很舍不得您呢?”她问。
余漾眼底带着笑意,说不清是玩笑话还是真心想知道他的答案。
余爱民就撇了撇嘴,看着她的眼充满无奈。
余漾就懂了。
她点点头,对爷爷说:“好,我全都答应您。”
她没答应之前,余爱民尚且还绷得住,在听到她毫不犹豫的承诺之后,病床上的老人忽然扁了扁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余漾急得站起身,顺着爷爷的胸口,哄他说:“爷爷,我都答应您了,您怎么还跟我闹脾气?一会儿医生进来,该说我欺负你了,你说你,多大的人了,你孙女还没哭呢!”
余爱民哭得像个孩子。
他心里就是难受。
他难受自己这个任性骄纵的孙女,为什么独独对他那么懂事。
她越是懂事,他就越自责,越舍不得,越觉得对不起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余爱民的骄傲就是想要一身轻松地走,想要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他不愿意一辈子缠绵病榻,成为别人的拖累,他也忍受不了自己再也拥有不了一副健康的身体,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像个废人一样,依靠别人的照顾。
可还是有点儿太早了,他本以为自己能多陪余漾几年。
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余漾。
他怕余漾想要留下他,求他接受手术,求他再坚持坚持。
可是余漾没有。
她太懂事了,她懂他这样选择的理由,她尊重他的选择,哪怕她真的很害怕失去他,哪怕她要接受此后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哪怕她本意不愿这样。
“时间还有很多呢。”余漾抚着爷爷的胸口,乐观地安慰他,“不要担心。”
好不容易把爷爷安抚好,门口传来声音。
余漾回头,透过小窗,看到医生打扮的人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男人脸色铁青,如遭晴天霹雳一样,旁边人说着话,他久久没回过神来。
是余承志。
余漾收回视线,轻轻拍了拍爷爷的手:“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陪你,要不要看电视?我给你放电影?”
余爱民摇了摇头。
余漾没再坚持,转身走了出去,推开门,余承志急着要进去,被余漾伸手挡下。
余承志一怔,余漾转头对医生道:“具体的情况您跟我们说一下吧,我是患者的孙女,他是患者的儿子。”
余漾指了指余承志。
医生看了二人一眼,点了下头,带两人去了隔壁,陈叔和傅居年则进了病房里,去看余爱民。
到了隔壁,医生先是安抚了一下家属的情绪,然后将余爱民的病情完整地交代出来,所说的内容和傅居年跟陈叔说的大差不差,余漾早有准备,因为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反观余承志,则是焦急地握住医生的手,恳切道:“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都治!您一定要用最好的医疗手段,只要能救活我爸的命,我们什么都答应!”
余漾看着余承志,知道他眼底的焦急都是真心的。
其实他跟爷爷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僵,这么多年来一见面就吵,多半还是因为余漾自己。
他人到中年,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但人对亲人的留恋和不舍,是不会随着次数多就会习惯的。
人对时间的流逝和死亡,会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更改。
余漾终于开口。
“爷爷说不想手术,他想放弃治疗,转入临终关怀医院。”
余承志话音一顿,愕然回首去看余漾,转而怒瞪双眼,冲她吼道:“不行!又不是没钱,为什么不治?”
余漾很少见地没有冲他发火,而是平静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没有听医生说吗,这个手术预后很差,爷爷很难再恢复现在的身体了,有可能一辈子躺在床上,靠呼吸机生存。”
余承志喉咙一酸,转过头去看医生,医生冷静地点了点头,又将医疗术语转换成普通人能听懂的话对他解释一遍。
听完,余承志仍不甘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钱我们有!这个医院不行,去别的医院,去国外,我们都可以!”
“本院是国内神外最好的医院……”医生眼里有些遗憾。
最好的医疗水平,也有无法做到的事。
余承志听到医生委婉的话,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他颓败地瘫下肩膀,坐到凳子上,伸手覆上眼睛,只剩无尽的叹息。
很久的沉默后,余承志喃喃:“就算预后不好,好歹命能留下……”
余漾打断他的话:“爷爷有他自己的想法。”
余承志抬头,眼里充满血丝,红着眼看她,语气里少有地多了几分祈求:“漾漾……你爷爷最疼你……如果你去劝劝他……”
家属之间的抉择,医生不会越界指摘,她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余漾果断摇头拒绝了他。
“人活着是为了自己而活,人死了最好也是为自己而死,爷爷一辈子没强迫你做任何事。”她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努力顺了一下气息,然后回头,带了些颤抖的声音对他道,“所以你在最后,也尊重他一次吧。”
余承志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她很陌生,陌生到让他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这孩子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成熟,是他一直未曾见过,或者说曾经刻意忽略的。
但是他没有觉得余漾冷血,也没有认为她说错了什么,只是在自己即将失去父亲的同时,发觉自己对女儿的忽视掉的那些时光,也突然变得可惜起来。
她比他想象中,更快,更好地成长为一个大人。
而他作为父亲,却并不知道。
很久之后,余承志点点头。
他艰难地下定决心:“好,按他说的办吧。”
医生早就知道患者自己的决定,所以在家属达成共识之后,医生便建议他们为患者转院,转到三区的临终关怀医院。
老爷子的身体,大概还能撑三个月。
中心医院床位很挤,后面还有很多患者等着住进来,即便是vip病房都没有空闲的,为了尽快空处床位,余承志和余漾两边办手续,再加上傅居年的帮助,很快,余爱民就转到了关怀医院。
一切都安顿好,已经是深夜。
余爱民在病房里睡着了,大概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大事,他睡得很香,连做梦都是笑着的。
关上房门,余承志跟傅居年颔首道谢,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老爷子的事这么上心,但是有傅家在这边帮衬,的确省了他很多麻烦。
“这次的事多亏你了,这周末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一顿饭。”余承志跟傅居年说话的语气,是平辈之间的语气,对于余漾和傅居年的事,他完全被蒙在鼓里,还让余漾也跟他道谢,“漾漾也去,好好谢谢你二叔。”
“咳咳——”余漾背着手看向走廊一边的窗外,不想搭理他。
虽然因为爷爷的病,父女两个之间关系好像缓和了,但是余漾对他的态度依旧不亲。
被闺女无视,余承志表情僵了僵,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傅居年。
傅居年道:“不用了,余叔的事,应该的。”
余承志见傅居年这么说,也不好硬逼着人答应,他跟傅居年本就不熟,虽然他比他年长,但是傅居年在燕城的地位是他比不上的,他也是好面子的人,不想自己太过热情,让别人以为他是在阿谀奉承,故意讨好。
气氛有些凝滞,余承志等着傅居年说告辞。
谁知傅居年转过身,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对余漾道:“送我出去吧。”
余漾一天没有跟他说话了,但傅居年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好脾气任劳任怨地在背后帮忙,经过了忙碌的一整日,余漾心里再多的恼怒也消失不见了。
本来也不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