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张居正此次除了推行清丈田亩之政外,也命各地加紧对商税的征缴,若有故意偷漏商税者,各府、州、县当严惩不贷。
    张四维也知,这件事必然与柳贺在扬州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
    张四维出身商人家庭,他不似如今保守的官员那般轻商抑商,相反,他亲眼见证过山西许多商人的发家史与经商之道,因而对商业的发展也有自身的独特见解。
    他自然清楚,这商税一旦征了,所获必然不会小,若是张居正借此更近一步,对盐税、矿税等加大征收,那才会动到他的根本。
    答张四维的问时,柳贺须步步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张四维有些问题看似随意,但细细品来似乎又颇有深意。
    和这种类型的官员打交道的确是累。
    张四维有心机,但他又不似申时行那般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相反,在他面前若是行差踏错,常人很难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待绕了一大圈后,张四维忽然站起身,状似不经意般地对柳贺道:“泽远,如今朝中大小诸事都离不得元辅,然元辅父逝,他执意要回乡丁忧,虽天子令其夺情,百官挽留,然而元辅心意已决,旁人规劝不得。”
    “泽远既是元辅门生,诸弟子中,他最为器重泽远,不如泽远你跑一趟相府,替天子,也替百官劝一劝张相如何?”
    柳贺警惕心在这一刻升至最高,他观张四维神色,对方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在要求柳贺。
    柳贺心念急转,他立刻想到了两种可能。
    若是他应了张四维的要求去劝张居正,那他在士林中的形象恐怕与曾士楚、陈三谟无异,若是他不上门,内阁三辅都要他为国为君去规劝张居正,他却仍不肯去,那就是身为门生于恩师毫无师生之情。
    但张四维在等他的答案。
    这事并非柳贺胡乱搪塞就能够敷衍过去,但也容不得他思考太久,片刻之后,柳贺只能答道:“蒙张阁老看中,下官勉力一试。”
    “本官就知泽远是能成事之人。”张四维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本官等泽远的好消息。”
    出了文渊阁,柳贺心中暗骂张四维着实是个坏种。
    京中官员此刻还守在张府门口的就有数位,他偏偏不叫别人去劝张居正留下,叫自己去劝,别的不说,柳贺今日只要踏进了张府,明日满京城恐怕都知他柳三元变节了。
    日后他如何能令翰林院众翰林归心?
    但不上门的话……上官都下了令,张居正又是他的恩师,不上门自是不行的。
    张居正父过世时,柳贺已经去慰问过一次,这其实已经尽了他门生的义务。
    只能说朝堂上的事一踩就是一个坑。
    柳贺心想,能拖就拖,先缓上几日再说,张四维也不会拉人架着他去张居□□上。
    事实证明,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柳贺拖着不去,张四维就日日派人来翰林院请他,还是那日王锡爵来翰院办事,见得此人赖在翰院外不走,厉声将之赶了出去。
    “泽远,被人赶鸭子上架的滋味不好受吧?”王锡爵一见柳贺就忍不住笑了。
    柳贺苦笑道:“詹事莫要取笑于我,本想着见机行事,如今看来是不可行了。”
    “你再耐心些,再过几日,此事应当就有结果了。”
    张文明去世已有数日,张居正不可能再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回还是不回,他至少要给天子和满朝文武一个答案。
    果然如王锡爵所说,又过几日,天子继续挽留张居正,张居正推辞不得勉强留下,面对几位朝臣的指责,他却道:“臣受非常之恩,宜有非常之报,何暇顾旁人之非议?”(注1)
    此言一出,原本就不满夺情/事的官员们一片哗然。
    然而,事情却未仅因张居正此言而结束,先是吏部尚书张瀚被言官们弹劾,弹劾奏章如纸片一般呈至天子案头,吏科左给事中王道成、陕西道御史谢思启说他徇私欺枉为官昏聩,张瀚因此致仕,吏部左侍郎何维柏、右侍郎陈炌也都被罚俸三月,吏部的郎中、员外郎管事等也都各有处罚。
    朝臣们正议论纷纷时,又在这一日夜,星变未弭,禁中火警,天子下诏令百官反省。
    何为星变未弭?正是彗星出现在西方,长度达到天际,在百官们看来,这正是张居正未回家守制的警示。(注2)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不主动承诺返乡,反倒是其余官员被迫反省,简直……岂有此理。
    因而第二日,柳贺还未上衙,黄凤翔派人至他府上传讯:“吴子道与赵汝师欲上疏弹劾元辅,疏今日就要呈上!”
    第175章 劝解
    吴子道即吴中行,赵汝师是赵用贤,也是柳贺的同年,万历二年中进士后便考选入了翰林院,在翰林院众位同僚中,赵用贤是年纪最大的一位。
    对比柳贺年少得志,赵用贤这一路走来可谓十分不易。
    他是前广东布政司左参议赵承谦子,不过赵用贤并非嫡子出身,而是赵承谦的庶子。十四岁时,赵用贤娶妻张氏,半年过后张氏便过世,二十三岁时他中了乡试,之后去参加第二年的会试,又未中,备考会试时,其母去世,赵用贤为母守制。
    而到了隆庆二年时,赵承谦去世,赵用贤又为父守孝。
    父孝守完,他才参加了隆庆五年的会试,并且中了进士,还被考选为庶吉士,然而他只在翰林院待了短短几月,其嫡母又过世,他守孝二十七月,待守孝期满方才回翰林院供职。
    因而赵用贤是断断不能理解张居正的夺情的。
    事实上,在历史上,也是吴中行先上疏,之后赵用贤上疏,两人受了廷杖,赵用贤脸上的肉都被打了下来,被其妻带回家制成肉干,吴中行与赵用贤也因这事被削籍回乡贬为民。
    赵用贤有一好友为吴之彦,吴之彦与赵用贤许为儿女亲家,吴之彦子娶赵用贤之女,但赵用贤受了廷杖得罪了张居正,吴之彦心下害怕,便故意激怒赵用贤,讥讽他是婢女的儿子,赵用贤怒而退婚,之后张居正过世,赵用贤被重新启用,吴之彦则将被罢免,于是吴之彦令其子吴镇抬着轿子吹吹打打到赵用贤府上要娶他的女儿,而这时赵用贤之女早已嫁人。
    实情是,当时王锡爵任首辅,赵用贤则是吏部左侍郎,阁部不合,王锡爵便借此事将赵用贤拉下了马。
    ……
    柳贺拜托黄凤翔便是拜托的此事,他请黄凤翔替他盯一盯这几位同年,吴中行此前便有弹劾张居正的意思,赵用贤则是一贯仗义执言,遇上不平事他必然要说上一二。
    听说这两人即将上疏,柳贺连忙奔至翰林院。
    幸好他来得够早,吴中行与赵用贤仍未至。
    柳贺候了一阵,就见吴中行的身影出现在衙堂上,柳贺将他拦住:“子道兄,你知我要说什么。”
    “泽远,你要拦我?”吴中行望了他一眼,“我知这疏一上,泽远你或许会很难办,但如此情景却容不得我不说。”
    吴中行心中也知,柳贺眼下任翰林侍读学士,若是吴中行上疏引发风波,他这个侍读学士难辞其咎。
    柳贺将他拉入内:“子道兄,你知弟子弹劾恩师会如何。”
    吴中行道:“若未做好准备,我这封奏疏也是递不出去的。恩师与其父已有十多年未见面,其父死于千里之外,陛下却不允他回家奔丧,这合乎圣贤之道吗?合乎祖宗法度吗?即便过去也有夺情之事,岂有连京城大门都不出的道理?”
    “汝师兄也是这般想的吧?”
    柳贺与吴中行说完,赵用贤的身影也出现在史馆外,与吴中行一样,见了柳贺之后,赵用贤心知柳贺已明白了他的打算。
    “泽远,你的担忧我也知,然而天子施恩,不代表恩师一定要受。”
    柳贺叹了口气,道:“子道兄,汝师兄,你二人也非一定要恩师守满二十七月的孝期,但恩师必得归乡,对吗?”
    “武宗朝杨新都同样官至首辅,杨新都之父过世,他二话不说即卸下首辅之位归乡,恩师自任胜过李茶陵杨新都,于此事上却大不如也。”赵用贤语气中尤带怒色,不过柳贺毕竟是他的同年,他待柳贺还算客气。
    柳贺道:“此时清丈田亩策刚刚施行,恩师亦是顾虑甚多,且天子与太后也不愿恩师此时离去。”
    “连离京一步也不能?”赵用贤道,“若是
    仅守孝一事倒也罢了,泽远可看到陈三谟曾士楚?台谏失责至此,难道不是恩师的过失?”
    柳贺看向吴中行与赵用贤:“子道兄,汝师兄,今日我还是要将你二人拦住,若是你们非要上疏,还请忍耐两日。”
    “为何要忍?”
    若非说话的人是柳贺,吴中行恐怕要将他直接推开了。
    “我已决定,由我上门来劝。”柳贺道,“若我劝解不成,你二人再行事,如何?”
    “便是泽远你劝说恩师回乡守制,言道失职我也是要弹劾的。”
    柳贺道:“便依你二人所言。”
    ……
    柳贺其实已经想过要劝张居正了,但何时劝,怎么劝,他仍缺少一个时机。
    夺情这件事上,张居正其实和天子、太后都玩了一个心眼,若非他在冯保那边鼓风,天子的夺情诏也不会那么快就下发。
    在柳贺看来,此前张居正只是权倾朝野的首辅,但自夺情之事后,他便在百官心目中留下了不守宗法伦常的印象,历来官员没有一个如他这般的,但张居正不守规矩如此,朝野上下却无人敢发声。
    言官只知附和于他,不愿掺和进夺情/事的吏部尚书张瀚也一直被弹劾,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张居正自认做的是正确的事,他也很难得到理解。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眼下张四维叫柳贺去劝张居正留下,吴中行、赵用贤却上疏要令张居正归乡,两者之间选的话,柳贺当然不会听张四维的。
    所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柳贺坐在马车上,京城的天一日冷过一日,到了张府门前,依然有许多官员等着张居正的面见。
    柳贺入内并未受到任何阻拦,张文明远在荆州老家,张居正虽未回乡,府中依然弥漫着一股哀恸的气息。
    见到张居正时,他并未着官袍,只穿着一件常服,看似比平日更瘦削一些,柳贺入内时,他只抬眼瞥了柳贺一眼:“泽远今日怎么有空上门?”
    柳贺并未答话,只是对着张居正深深一拜。
    看到柳贺的动作,张居正眸色陡然锐利了起来:“谁叫你来的?张子维,还是申汝默?”
    沉吟片刻,张居正又道:“不对,这二人恐怕请不动你,莫非是天子?”
    柳贺抬头正视着他:“弟子请恩师回乡守制。”
    “你是打抱不平来了?”张居正站起身,打量着柳贺,“满朝文武皆在挽留本官,为何独你柳泽远叫本官回乡?你也知,若是我回乡,变法便难再施行。”
    “但弟子不忍恩师遭受唾骂。”
    张居正笑道:“本官已经说过,旁人非议与我无干。”
    “恩师可以不顾旁人非议,弟子却不愿见恩师遭旁人非议。”柳贺道,“恩师,天子年少,如今满朝文武皆出言挽留恩师,待天子年长之时,又会作何想?”
    “天下人皆知,恩师重君臣大义,然而为这大义却要恩师违背人子的本分,日后在旁人口中,恩师便不是那全君臣大义之人,而是事父至不孝之人……”
    柳贺说到这一句时,张居正脸上已染上怒色:“住口!”
    “旁人明知会如此,却依旧将恩师推至不忠不孝之地,因恩师名声与他们无干。”
    “砰”一声响,张居正竟将手边的一个花瓶打破,花瓶碎片有一块砸在柳贺下巴上,将他下巴给划破了。
    首辅一怒,血流成河,张居正这一怒自是非同小可。
    “弟子恳请恩师为身后计。”柳贺头叩着地面,“请恩师回乡守制。”
    “若本官不回呢?”张居正厉声道,“你弹劾的奏章是否已经备好了?”
    “弟子不敢。”
    “你柳三元有何不敢?此番来劝我,若是事成,天下人都要夸你柳三元为人淳实忠孝,张子维不是劝你挽留本官的吗?你不怕得罪本官,也不怕得罪张子维,你只怕自己名声受损,日后我若有事,你也能及早与我撇开关系。”
    柳贺又答道:“弟子不敢。”
    但张居正这番话的确戳破了柳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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