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
    对方问一句,柳贺不需多加思考,便能将其所问答出。
    虽然一问一答只考验了柳贺背书的能力,可十三经一共六十多万字,便是中年儒士也是取了书来,再以书中之句问柳贺,柳贺却能对答如流。
    之后,中年儒士又来考校柳贺墨义,考墨义时,难度要比抽问时简单了一些,毕竟十三经中有《周礼》、《尔雅》等篇章,并非四书五经的范畴,学童们掌握浅些倒也正常。
    可即便如此,能通过中年儒生考校的学童却并不算多,许是因为他的考校有些偏的缘故。
    “再考你一道。”
    中年儒士抽出一张纸,纸上已有一行字——“拟汉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诏”。
    在科举考试里,这属于第二场的范畴,诏诰表一道。
    对于柳贺这个年龄段的学童来说,这属于超纲的范畴,却足以证明丁氏族学招生的严苛,毕竟通济社学眼下还在学《幼学琼林》、《三字经》等,丁氏族学的学童们却已需通读十三经了。
    柳贺恰恰在前一日看过诏诰表判语等内容,孙夫子列的书单实在太广,即便他每天都读,依然只能挑出其中的重点,但柳贺如今记忆力惊人,任何篇目只要他读过两遍,内容就不在话下。
    他提起笔,当场作了一篇举贤良的诏。
    中年儒士将柳贺文章收起,内容未看全,对柳贺的字倒是挺满意,柳贺的字眼下火候还未到,但一笔一画足见用心之专。
    丁氏族学建立未满百年,但丁氏兴学之风却自洪武年起,族中有少年神童,也有日日读书不辍最终成学者,可无论天赋如何,一个勤字,一个诚字却是读书必备的品质。
    再去看柳贺所写的诏,虽文采不显,却也端正持谨,格式上丝毫不见错处。
    中年儒士抚须道:“你的文章我也看了,还须再加磨练,但眼下你还未学时文,能写出这般文章已是不错。”
    但中年儒士终究未告知柳贺究竟是否通过了丁氏族学的招考,只告知柳贺明日放榜,明日他便可知晓结果。
    柳贺一脸平静地出了门,他号牌靠后,他考完后,广场上也有考生来问他考题为何,柳贺只是摇头,并未作答。
    但在旁人眼中,他神色里的平静就是郁闷,至于考完后轻飘飘的脚步,则是脚步虚浮,显然已经大受打击了。
    ……
    趁着天色还没黑,柳贺打算乘车返回家中,虽说在府城住一晚更加方便,可来回一趟的路费要比住客栈贵多了,权衡之下柳贺还是决定省点钱。
    正出了丁家族学的大门,往码头方向赶去时,柳贺竟撞上了一个熟人。
    此人正是楚贤。
    楚贤看到柳贺的一瞬也有些讶异,他只在退亲当日见了柳贺一面,却不曾想,距那次会面还不满一年,柳贺已长得如此高大。
    柳贺并不知,如今楚家已在这条街上住下,毕竟楚贤已是举人,虽难中进士,可领个教谕学正的职位却并不难,住在村中于他而言自然偏了些。
    在楚贤看来,柳贺出现在这里,恐怕是打听到了他家的住址,特意上门来要挟了。
    楚贤的女儿与柳贺定过亲,但他眼下已将女儿许了本地一户望族,若是柳贺将两家定亲之事公之于众,他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贤侄这是进城找活计吗?”楚贤笑道,“自信之仁兄去后,我与贤侄是许久未见了。”
    信之是柳信的字。
    “伯父。”虽然不想和楚贤打交道,柳贺还是恭恭敬敬问候了一声,“今日丁氏族学招考,小侄也来试一试。”
    “哦,是吗?”楚贤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半晌,他问柳贺,“贤侄家中若是困难,可与伯父细说,我与你父几十年的交情,不必瞒着。”
    楚贤当然不信柳贺真是来考丁氏族学的。
    柳信还在时,楚贤与他交情颇深,自是清楚柳信的本事,楚贤去柳家退亲时,为了防止欺少年穷的事发生,他也曾试探过柳贺的学问,真可以用不学无术来形容。
    何况丁氏族学不在这一条街上,跑到楚家这条巷实则是绕了远路。
    柳贺自然是说家中没有困难,哪怕有困难,让他找楚贤帮忙也不可能,可楚贤却表现得更加热情,甚至派了家中仆役领着柳贺去城中店铺找一份伙计的活儿。
    楚贤说话时,柳贺也在观察着对方,却见楚贤脸上有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柳贺好不容易才脱身,他虽不清楚楚贤内心真实的想法,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毕竟楚贤自己做过贼,就把旁人都当成贼。
    回家之后,柳贺也未与纪娘子细说,说了他娘恐怕又会伤心。
    第二日,柳贺去丁氏族学看榜。
    去年丁氏族学一共录了十一人,今年人数却陡然升至二十人,考中的自是一脸欢喜雀跃,未考中的则一脸沮丧。
    柳贺自上往下看,在第十七名那一行上,赫然看到了七十七号、丹徒县下河村柳贺的信息。
    他不由攥紧了手指。
    终于,可以开始他考科举的第一步!
    第15章 入学
    柳贺出发的这一日,春寒料峭,连续多日的阴天却终于放了晴,家门外的柳树抽出了嫩芽,在江风吹拂下,冬日的萧瑟景象已尽数散去。
    “在族学中要听先生的话,要记得吃饭。”
    “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挂心。”
    “钱若是不够了,托你纪叔来家里说一声,娘找人给你带过去。”
    柳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纪娘子心中自是有不舍,却没有表露在面上,她将柳贺的行李收拾好,要盖的被子、衣物鞋袜,还塞了些果干蜜饯,鼓鼓囊囊塞满了一个布包,柳贺则将自己平日常看的书收好,没写完的纸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
    纪娘子已将一小包银子缝进柳贺里衣内衬里,另外又将一些碎银和铜钱塞进柳贺手里:“在外不同于在家,贺哥儿不必太过节省。”
    “娘,我平日都在读书,花不了什么钱的,你给自己留一些。”
    “家里有,娘够用的。”纪娘子伸手,轻抚着柳贺的头发,“我儿真的懂事了。”
    柳贺要去城里读书,家里只剩下纪娘子一个人,他只能托几位族老和本家几位亲戚帮忙照看一二,幸亏纪娘子的身体已经逐渐好了起来,不似去年那般病恹恹的。
    “娘,我走了。”
    柳贺将包袱背在身上,出了院子回头看,只见纪娘子扶门张望,平素就不够粗壮的身影显得更单薄了。
    柳贺将包袱放下,又蹬蹬跑回去,将纪娘子一把抱住:“娘,我出门了,我一定好好读书,给娘考个状元回来!”
    纪娘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柳贺的话眉头舒展开了:“我儿尽力就好。”
    纪娘子真不求柳贺考个功名回来,她亲眼见证过柳信为了考科举吃了多少苦,也见证过旁人一朝得势后的世态炎凉,柳贺眼下是读书上进了,可纪娘子却想起他去年生的那场病。
    没有什么比柳贺好好活着更重要。
    ……
    柳贺到村口的时候,纪家父子已经在等着了,和上次一样的进城路线,路略有些颠簸,柳贺坐在马车上,视线里一排排村屋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路两侧的山并不陡峭,可在这小小的马车里朝上张望,山仿佛映在云中一般,若是再站得高些,北面的长江也会尽收眼底。
    入了城,四周便瞬间鲜活起来。
    镇江府是整个南直隶的交通枢纽之一,同样富庶非常,城中客栈饭馆布料店一应俱全,人声、车流声与丝弦声混在一起,叫人流连忘返。
    “贺哥儿,到地方了。”纪父停下马,提醒了柳贺一声。
    “谢谢纪叔。”
    纪父一笑:“不客气,文选,你替贺哥儿把东西放下来。”
    “好嘞。”纪文选跳下马车,拎了柳贺的东西就往丁氏族学后门走。
    丁氏号称京江丁氏,京江便是长江流经镇江府的一段,丁氏族学依江而建,不远处就是长江,此时还是早春,长江上波涛滚滚,却不见几条船,只有金山寺沐浴在日光中。
    “贺哥儿,便送你到这里了,有事去城西同发客栈寻我。”
    柳贺连忙应下。
    “也记得找我玩。”纪文选话未说完,耳朵就被纪父给揪住,“你成日只给我添麻烦,我见了孙夫子头都抬不起来,还想着玩!”
    纪文选被拧了耳朵不仅不气,还有空朝着柳贺扮鬼脸。
    纪父到底顾着纪文选的面子,没说让纪文选跟着柳贺学之类的话,否则两人都会尴尬。
    ……
    丁氏族学并不似别家望族院落那般豪华,相反,族学中建筑只几间,一间作书院,一间作宿舍,但族学位置极好,倚江而建不说,距离金山寺、
    西津渡都并不远,学童们每日读书之余便可遥望长江,或是品味当年吴蜀联军大破曹操的风光。
    沿着青石小径往里走上几步,便是南门大街靳家巷,再往南几步,一座进士牌坊映入眼帘,这便是丁玑中进士时的牌坊,随着时间的冲刷,进士牌坊已不复当年的华美,但牌坊上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三甲八名的字样依旧十分清晰。
    柳贺背着包袱,一看便是来族学报到的,丁氏学风严谨,即便柳贺装扮朴素,守卫也并未轻视,核对了一番就放柳贺进去了。
    柳贺领了长衫、《学堂训规》一本、时文集选一本,还有纸笔若干,就像上辈子开学领书领校服一样。
    丁氏族学为家远的学童安排了宿舍,若是家在府城内的,也可返回家中居住,只族学中有早课,又有晚课,书一日不读功课便会落下,因而便是府城内的学童也大多选择住宿。
    宿舍为五人一寝,柳贺去时,其余几位学童已经都到了,彼此间互相见了礼。
    那日考试时,众学童都提过的施允也在其中。
    “在下刘际可,丹徒人。”
    “施允,府城人士。”
    “汤运凤,丹阳人,各位同窗有礼了。”
    “在下句容田志成。”
    刘际可与施允俱是府城人,丹徒毕竟是镇江府的附郭县,若是府城人出去考试,籍贯上通常会注镇江府丹徒县民籍,柳贺的籍贯便是如此。
    几人之中,田志成年纪最大,他是句容人,应参加应天府的考试,只他父兄都在镇江府为官,他也只能留在镇江府内读书。
    本次应考丁氏族学的学童中,排名榜首的却不是众人皆知的神童施允,而是刘际可,柳贺在同寝众人中排名是最低的。
    明日才正式开课,这一日,众学童们互相认识了一番,去饭堂用过饭,之后各人便在寝室读书,只是寝室环境昏暗,晚间即便亮着烛火也并不管用,何况天黑后不久斋夫便会督促学童们灭了灯烛,以防出现火灾。
    入了夜,柳贺并未立刻睡着,寝室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他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
    天亮就要上早课,柳贺不想耽误,只能努力强迫自己入睡。
    这一觉似梦非梦,又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柳贺醒来时只听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声,天已经亮了。
    几人匆匆赶往饭堂,饭堂内人声喧嚷,刘际可道:“这里有学堂近三年招收的弟子,其中有不少已是童生,还有通过县府院三试领了生员斓衫的。”
    当然,生员自不会在丁氏族学继续就读,基本都在府学和县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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