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倒卖这些的,做经济的,平日里开的是干果铺子,这就是早前的果子局,跟宋旸谷家里早年在青城的果子局差不多,只不过卖的东西还没有果子局高端,果子局的珍贵蜜饯各色点心都有,全都是用琉璃罐儿装起来的。
贵的很,??x?如今在青城倒是卖不太出去,乱世人贱,他便只卖固定的寻常货色,稀奇珍贵的也不会卖。
这样算是两项进项了,一个全靠他多年的人脉经营,跟药商果子商联系,从里面抽成,一个是开的小门脸铺子,家里日子是小灶烧火,别看着小,旺的很。
“你弟妹,是青城的,那时候我们就没打算在山西落户,总想着回来,这样你即便是后来回来找了,也有个地方找,去了山西,你怕是再也找不到了,怕你找不到,你兄弟索性就回老家再娶亲。”
元熊媳妇儿娘家跟族亲来往的很好,娘家也是人丁兴旺,他们这一支脉人丁也单薄,因此很愿意靠着族亲,找个娘家兴旺的姻亲,受够了家里没人的苦。
人丁兴旺才是真的好,这一个跟二老爷的想法是一样的,人多就是好办事儿,人少的时候,远的不说,舒充和那时候还有人抬棺,到了姑太太的时候,就不一定能凑齐人抬棺了,怎么也得好好过几遍人,好好地找人才能凑的齐。
早前的时候,家族兴旺,从来是大事儿。
报团儿的打拼,才不叫外人看笑话,叫人给欺负了去,熬出头一个,就提携后面儿的,拔萝卜一样,一个一个都给拔出来,没有单独吃独食儿的,这样的外面兴许风光,但是家族里面是没多少地位的,没有人搭理了。
所以族老乡亲,全靠你为人做事儿,日久见人品。
元熊从小到大,王乃宁就是这样嘱咐的,一定要好好跟人处,回老家了,族亲邻居有事儿的,不用开口,挽起袖子来就去给人家帮忙儿,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地扎根。
晚上摆的宴席,吃的酒席是三十三桌子,全是四方小桌子,一桌六个八个都能挤开了,族亲里面都来了。
这是正儿八经的认祖归宗,原先族谱里面,扶桑是被勾了的,如今站在族老面前,族老敬重王乃宁为人,又欣慰他们这一支脉对族里回馈很多,因此主动提起族谱的事情,“你既然入舒家族谱也没有事儿,就权当肩祧两门,我们王家出嫁女只写夫家一代,你情况跟人家不一样。”
“你是个好孩子,当年也是为了你弟弟,便多给你延续下来。”
王扶桑,青城王氏乃昌之长女,暨自卖北平南城正蓝祁舒穆禄氏之长女,后归家,出鲁东济南宋氏之三子旸谷。
祖籍地,姓氏,名号,排名,族谱里面都简洁而明了记载。
扶桑三叩首答谢,这是整个青城王氏一族的盛事,从来没有自卖女归家的先例。
伯祖有感于时代变化巨大,“我们族谱从上留代开始分支,先祖三子,一支为六代前往青城逃难,其余两支各带族谱往东北去,往后若来找,必定要联宗。”
天下同姓为一家,不过后来各为生计,但族谱还在,明白清晰传承下来的,他们青城这一族从老祖起已经延续六代了,六代之上的还有另外两支在东北,也是同宗同脉。
“外嫁女不易,也跟男儿一样没有出嫁的时候出工出力,嫁人后也照常走动,联系婆家娘家,因此,我与其余几位商量,今年年前修订族谱,外嫁女以后也要入族谱,下列姑爷分支,也为我王氏宗亲。”
在场诸人,无一不静默。
谁家没有女儿,谁家没有外嫁女?
外嫁女从无族谱延续,只有父母亲下面一行序列排名罢了,嫁人后,族谱后面,不会再增添一字。
但是如今,外嫁女也在本家族谱上面,列代排序,书写自己的夫家跟后代,怎么不让人动容呢。
王氏一族实在是开明,就连宋旸谷也不得不感慨,他们的族谱,至今依然不书外嫁女,“如今乱世,人丁飘零,族谱若肯记载外嫁女信息,实在是好事儿。”
大家都不愿意把话说破,乱世女子命轻,比盛世还要轻很多,一阵风就给吹跑了,你给她结结实实记在族谱上,哪怕她给吹跑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回来的时候,她能对着族谱找到自己的根,找到自己的家。
王氏一族族老,也是可怜自己族里女子,既然有扶桑这样归家的先例,何妨不爱惜一下一族的女儿们呢。
男女同权,那也是族里的血脉啊,不能因为嫁人就扔在外面去,当没有这个人了。
考虑的事情,真的是为长远计的。
就连元熊媳妇都哭了,她生两个女儿,都还小,这个事情,实在是暖人心。
王乃宁在祖宗牌位前,喝了半晚上酒,哭了半晚上的祖宗,他高兴啊,他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责任跟担当。
当年他带着人走,寡嫂两个孩子,说句孤儿寡母托付给他不为过,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做事不周全,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结果给桑姐儿那么好的孩子丢了。
自责许多年。
如今好歹是回来了,大醉一场不为过。
元熊媳妇儿厨房收拾,她节省惯了,借着灶台的火光,不点灯,外面的俩人大概没留意。
她听宋旸谷悉悉索索地在那里跟扶桑说话,“你看你衣服上脏的,晚上那么多酒菜不知道吃,光顾着跟人说话儿,这会儿饿了吧,说话能当饭吃。”
“对,你西北风能饱肚子,不能喝酒就不要多喝,喝一杯接着一杯,知道的以为你高兴,不知道的一位你酒鬼一个呢。”
“该,饿死你算了,我反正不饿,你看看这会儿能吃什么,剩菜不能吃了,煮碗面也就罢了。”
元熊媳妇这一天了,真的就听宋旸谷第一次这么多话,她只当新姑爷是个哑巴的呢,这会说话啊,听着是要来厨房。
她想着要不要赶紧起来,结果就看门给推开了,里面的火光出来一点儿,四目相对,宋旸谷顿住,他有些尴尬,没想到还有人的,刚才说了那么多。
扶桑从后面戳开他,嫌弃他挡路了,她饿的很,有些急眼了,“你快点儿,煮面大火煮,我就要饿死了,马上就饿死了,你到底可不可以呢?”
从宋旸谷后面露出来,推的人家宋旸谷踉跄了一步,元熊媳妇也站起来了,两只手擦在围裙上,“要不,我煮吧——”
她也有些尴尬了,这里太局促了,厨房太小了,到处都是锅碗瓢盆,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是要推着新姑爷煮面的,她想象不出来。
她觉得还是自己干比较好,利索地去添水,大锅里面水正好滚着。
葱花细细地切了,然后就看见扶桑跟宋旸谷俩人跟神兽一样,一左一右地守着灶台,她直起腰来,拿出来一笸箩的鸡蛋,“那你们煮,鸡蛋在这里,多放几个。”
匆匆就出去了,垂着眼关门的时候,恰好看见宋旸谷起来,一只手摁着锅盖,一只手拿着舀子热水,锅里面的葱花噼里啪啦的,味道从窗户里面出来。
他只会煮面,也最擅长煮面,不过这次很高级,是葱花面,不是白水面。
跟他家里吃法不一样,鱼承恩图省事儿,都是炒一锅卤子的,吃的时候,白水面捞出来拌一拌就好了,因此看着这葱油面就觉得有些不适应。
葱花给他炸的糊糊的,卷边儿黑黑的,然后倒热水进去,坐下又想起来鸡蛋,“几个?”
“两个,我打算分你一个。”扶桑头也不回,脸对着灶火,两只手抱着膝盖,下巴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弱小,少见的不炸毛的样子。
宋旸谷就放进去三个,他吃一个,扶桑吃俩吧,不用分她的。
荷包蛋在热水里面鼓鼓地起来,白嫩的,中间能看见流动的蛋黄,还没熟。
扶桑拿着筷子给中间扎一个孔儿,“放面条。”
宋旸谷就抓着一把面条,要放进去的时候觉得吃不完,留下来一点儿要放回去,给扶桑拉住了,“我能吃的完。”
“你吃不完,我有数。”
他常年是吃面的大户,一把干面煮出来多少他有数的很,不耐烦的推开扶桑,别浪费了,关键时刻面条能治饿肚子呢,何苦吃不完瞎了。
煮出来果真是满满当当的一碗,他碗里还也一个荷包蛋,扶桑看着多,给他一筷子面条。
宋旸谷就恼了,叽叽歪歪跟她说小话儿,“你看,吃不完吧,还让我多放,你自己吃,不要再给我了,我晚上不吃东西的,只吃一个荷包蛋。”
扶桑嗯嗯的答应着,大口吃面,不怕烫一样的,碗放在灶台上,她坐的矮矮的正好吃,一筷子一筷子的低着头。
宋旸谷便不打扰她,只一口一口小口喝着面汤,很香,糊油面的这种香味,能一个院子都是香的,青城这边早上起来喜欢这样吃面。
扶桑其实吃的很满足,很感动,因为,大晚上的,过饭点儿了,能有个人陪着你,在这样吝啬阴暗的小厨房里面,蜗居在灶台前,什么也不管不顾地给你煮面,他无论说什么,无论讲什么都不重要。
她喝一口面汤??x?,很满足,抬头看着他,“你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么多话,在我耳朵里面是什么吗?”
宋旸谷冷哼,能是什么,一定是心里骂我吧,他不吭声。
扶桑笑眯眯地,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宋旸谷,你刚说的,在我听来,全是三个字,我爱你呗。”
你就是爱我,你不管说什么,你做的事情,我听到的,看到的,全部是你爱我。
她笑的春风得意,宋旸谷猝不及防被撞了满怀。
良久,才说出口,“你这个人说话,真是——”
他形容不出来,有时候很委婉,有时候很直接大胆,那么地让人觉得不一样,像是你站在天空下看星星,然后突然星星坠落到你怀里去了。
有些激动,又有许多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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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坦荡
霜夜露华渐, 今日闻春风。
扶桑在青城不过短短两天一夜,走之前她仔细写下来北平的地址,“离得也不算远, 去北平的时候记得去看看我去, 等着开春暖和了, 元熊便带着家里人去玩一玩,我家里闲着也没有事, 人多也好热闹。”
五千块她到底是没给元熊,给侄女儿了,包成红包了, “这个世界上女孩子格外地难,不为了别的, 就给孩子上学用的。”
当姑姑的,没有一个是不疼侄女儿的。
五千块,精细面粉一袋二十斤的, 才不过五元钱,宋旸谷的工资薪水, 这些年, 从八十几块到一百多元,在北平也能安稳地过日子。
家里怎么也不肯要,王乃宁抱出一个箱子来, “你那一份儿,都在这里呢, 你不要总想着别人,你侄女儿有你弟弟呢, 用不着你。”
“每年都给你攒着的, 前些年我去北平, 跟舒家那边说过了,你结婚给你一份儿钱,算是给你的嫁妆,如今这一箱子,是零碎给你攒着的,逢年过节的,看着人家孩子要红包儿给买新衣服新鞋子,我们惦记着你呢,就给你折成现钱存起来了,没想着这辈子还能给你。”
大过年的时候,人家小孩子新衣服红棉袄的,穿的喜庆地满院子的跑,他桑姐儿呢?
他卖了衣服也没有人穿,心里这个味儿啊,体会过的人才知道那苦水一样的心情。
年就跟过不下去一样,索性就权当还有这个孩子,还有这个花销,给她存起来,他活着扶桑回来就给她,他要是死了,就托人送北平去,总归是有那一份儿。
“在山西那些年,也积攒了不少家底儿,比不上宋家家大业大的,但是也不愁吃穿,这是你公公给你的,你留着拿回去给你婆婆说一声儿,就说咱们谢过了,为着你公公婆婆的一份儿心意。”
“这箱子你带走,咱们也不知道几时再看见了,我心愿也了了,从今往后都是畅快的日子。”
扶桑笑了笑,她不愿意哭,光哭丧的时候就够多的了,活着的时候就多笑笑呗,还不到哭的时候呢,她也不推拉,不太好看。
走的时候跟元熊媳妇说话儿,“嫂子,我那箱子带走了,这五千块钱,您收着吧,别跟我推了,乱世多留一点儿防备,买点粮食屯点米面的,家里您是内管家,这行情您比我清楚,咱们的人说不准就打进来,日本人恼了说不准屠城的,这份儿钱也不给谁了,就给您。”
元熊媳妇不要,她这个人厚道,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做事儿又利索,不敢拿,扶桑就继续劝着,“我还有钱呢,我钱也不比宋家的少,这事儿您知道就行,但是如今结婚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用宋家的钱也是合该的。”
一包钱,包起来扔在床上就走了,抱了抱侄女儿,扶桑掉头就上车去了。
元熊家里的跟她不亲来着,没血缘没感情,哪里来的亲近呢,就是回来,也当是个贵客,她知道这大姑姐有本事,人人都说能干聪明的人,她自觉是比不上的,也不敢比着。
可是这会儿,看着车轮子动,扶桑从车窗里面露出脸儿俩,笑眯眯地对着大家挥手,那样明媚的脸庞,看着那样的年轻娇艳,像是冬天暖棚子里面的花儿一样的。
她突然就有些舍不得,空荡荡的,这拉两三天,家里多热闹啊,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过日子,那娇花一样的人,在外面闯风闯雨,却还是不知愁的模样。
“大姐啊,比咱们强。”
她这人刚强,元熊家的心想。
田有海探头探脑儿的,从门口儿迈步,“哟,我看一辆车走了,想着就是你们家桑姐儿回去了,可真是,我紧赶慢赶着还是没看见她一面儿。”
他还是穷落落的样子,也真是神奇,时光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人品对他的影响也不是很大,他从前是个可怜的乞儿,后来是个不勤快的佃户,再后来靠着教士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呢,依旧是在各种势力交错中混日子。
他既没有饿死,也没有穷死,但是他也不富裕,他能吃的比别人都好一点儿,他的心思好像就不在明天后天,只在今天,今儿好好地吃喝一顿,吃饱了喝足了然后睡觉去。
其余的一概不多花心思,因此他浑水摸鱼的水平并不高超,他并没有趁着东风发大财,像是一夜暴富那样豪横起来,大概他的人生追求也不在于此。
但是跟王乃宁,他觉得亲近的很,俩人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兄弟,一块儿长大的,就是吧,田有海觉得当年是个误会,他真的不是故意害的人家破人亡的,他单纯的就是觉得两全其美,谁知道王家最后是那样儿的呢。
他还专门会戳人的痛脚,见院子里的人都不搭理,王乃宁拿着簸萁把里面的山里红选出来好的,伸手就去挑最大个儿的,王乃宁一棍子下去,田有海躲得快,“干什么这是,哪里这么大的火气呢,不就是几个烂果子的,人桑姐儿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