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那这个周末见哦!」一名年轻女同事在超市二楼办公室口叫道。
大卫盯着手机,不经意扫了女孩一眼,頷首答復。女孩见男人点了头,满心欢喜地离开,留下大卫一人在办公室中。
周末的龙舟比赛他压根不想参加,但最近父母老拿之前发生的事来压他。他别无选择,即使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想倔强一回,他还是得顺从。
他已迈入三十岁大关,曾号称在父母中超工作仅为事业跳板的他,如今尚未飞跃。从前他迷茫,现在依旧迷茫。
大卫在座椅中后仰,深长叹了口气,母亲的咒駡仿佛仍在耳旁回盪。为什么他的人生,总是无法如预想般顺遂?
六月底的芝加哥天气迷人,有高挂于空的太阳散发温暖阳光,却不闷热。今天是个室外运动的好天气。
大卫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前来参加他家中超赞助了一小部分的芝加哥地区划龙舟大赛,权当吉祥物。
相约好的女同事见着他是十分开心的,他也只能掩盖烦躁陪同女人。
「你来啦!准备好了吗?我们今天会先排练一下,然后比赛。」女人小跑过来,甜甜笑着对大卫道。
「嗯。」大卫仅发出一声,而后沉默,连个笑容也吝于施捨。
他未有兴趣同女人闲聊,每天一同工作还有何话可説?
父母的用意他当然懂,但他不愿照做。
女人感到他的疏离,有些失望,原甜美的笑容平淡了些,启口说要找厠所便离开了。
大卫望着走远的身影,并不以为意,自知他的暗示已非常明显,希望女人瞭解。
他与龙舟其他队友并不熟,里头多是在门市部收银和补货的员工。他一名在二楼工作的白领极少下楼与那些员工產生交集,纵使员工休息室在二楼,他也不曾踏入。
所以,他独自一人凝视芝加哥河,无聊但耐心地等待排练到来,规规矩矩过完父母交代他的行程。
眼角,一名有些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大卫转首,屏住呼吸努力在人群中再次锁定于方才那人。
这人穿着合身宝蓝色运动服,一脸笑容地在快步中稍稍挥甩高马尾,自远处人群中穿过,未瞧见大卫。
是艾伦的妹妹!她走近了两名男人,亲切与他们挥了挥手再拥抱。
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艾伦和三年前在艾伦身旁的男子。他俩,也身着与艾伦妹妹同款的运动服,在遮篷下与旁人有説有笑,显然是同个队伍。
大卫眉心微蹙,就算早已被打消和艾伦再成朋友的念想,但对艾伦身旁的男人却仍厌恶至极,宛如艾伦当初所有决绝定是被那男人教唆。
所以,那人确实是艾伦男友?已过去多年,这名男子仍伴于艾伦左右,肯定是吧?
他们,是来参加划龙舟大赛的吗?大卫问罢这问题,不由得在心里拍了下自己脑袋。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身形高挑的艾伦如他多年前遇见一般,皮肤在阳光下晒成健康小麦色。艾伦面部舒展出的笑容,却是大卫许久未再目睹的。貌似修剪了那头亮眼长发,艾伦戴了顶棒球帽,将短了许多的发丝自帽后透气孔穿出,结了松散发髻,模样十分清爽随性。同时,艾伦身材也保养得极好,在合身运动服衬托下不过于壮硕,但全身肌肉綫条流畅。
反观自己……大卫垂眸,盯着自己突出的腹部。他总告诉自己如今体态是因年龄增长,新陈代谢迟缓所造成。但实际上,饮食方面惭愧地说,他从不忌口。健身房他虽没少上,但大多时候是杀时间,讨心安的。相较之下,谁严谨自律,谁懒散放纵,便一目瞭然。
因为同年,也曾相识,大卫无法避免与艾伦攀比。儿时痛恨父母总拿自己和其他孩子比较的大卫,成年后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完美继承了此陋习。可见成长时文化中的那部分,已将这举动深植骨髓。
而高中时无论长相,人缘,或成绩皆平平无奇的艾伦,总令那时的大卫颇为自豪。因相似的家庭背景与生长条件,他俩对比之下,谁胜谁负可想而知。
只是他遗漏了十分重要的一点,即是人生漫漫,高中并非终点。
倘若这是一场龟兔赛跑的游戏,那艾伦便是那隻努力不懈的乌龟,而他则是狂妄自大而掉以轻心的兔子。
一股洩气般的愧疚浮上心头,大卫吞了口唾液,眼帘垂落。
他人生中唯二深感歉意时,皆与艾伦有关。第一次,是因错待艾伦爱意而令艾伦受了伤害。第二次,即是现在,他为自己的停滞不前感到愧歉。
眼见艾伦早已放下了他所造成的伤痛,脱胎换骨,愈发出彩。而他仍原地踏步,如隻无头苍蝇混沌度日。
罢了罢了,大卫告诉自己别再想了。两人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纠结再多也是徒劳。
大卫再抬眼望去,艾伦不知説了什么,惹得一伙人哄堂大笑。他身旁的男人也不例外,捧腹之间身体凑近艾伦。艾伦感知男人的靠近,随即伸出一手,轻巧搭上男人肩头。
自然而然的举动在大卫看见艾伦无名指上套着微弱闪亮时恍惚了一瞬。
是戒指,还是两枚?!
也不知渴望证明什么,大卫急忙走近几步,在人群中偷窥男人们,反復摆动头部寻找最佳视野。
寻找艾伦身旁男人的无名指上,是否也佩戴了婚戒。
不久后,男人将手中与艾伦同款的棒球帽举起戴上,仅于一霎那间显露指间婚戒。
虽转瞬即逝,但戒指被阳光所反射出的光芒却牢牢印入大卫心底。
啊……他们结婚了。
也是,多年前他求取艾伦原谅时两人已在一起。至今若未分开,结婚不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吗?
一怔,大卫赫然发现他眼下估量这些毫无意义。他们结婚了如何,未婚又如何?与自己有关吗?
当然全无关联,但此想法令大卫无比沮丧。
颓然,儘管他无理由感觉如此,大卫依旧压下心底浮现出更深一层的失望,目送艾伦和他队友们在接收通知后踏入龙舟中进行排练,眸中尽是羡慕。
待划龙舟大赛结束,有人想去各个庆祝活动的摊贩看看,有人就此打道回府。队友们依依道别,艾伦与布莱恩伴着妹妹走离人潮,驱车前往一家甜品店。
这是家从圣地亚哥发跡,近日终于在芝加哥开幕分店的甜品店。店内装潢时尚气派,甜点种类繁多,份量澎湃,且皆由鲜花装饰,是个打卡的好地点。
艾伦看着无比兴奋,老早便想来此处尝鲜打卡的妹妹今日终于逮到机会,毫不费功夫説服了也热爱甜点的布莱恩一道前来。
虽然此处在开幕当日布莱恩便与他来过一次,但现在见妹妹和布莱恩两人热情谈论此甜品店的招牌甜点,艾伦有些落单的感觉,所以附和了他们,也为自己叫了份甜点和冰咖啡以表合群。
「你们刚才看见大卫了吗?」三人坐下点单后,女人忙不迭问道,配上贼兮兮的笑容。
杨洛尹盼着妹妹一脸坏笑,不解。
自数年前妹妹透露自己联络方式给大卫后,他已駡了妹妹一顿。妹妹得知了而后引发的那些破事也与他道过歉了,此后再未提及那人。今天她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又怎样?」杨洛尹漠然反问。
「他呀……」女人眯了眯眼,且笑不语,做足了卖关子的架势。
翻了个白眼,杨洛尹双手交叉于胸前,根本不在乎。
反倒身旁男人很是感兴趣,配合问道:「怎么了?」
杨洛尹睨了布莱恩一眼。这家伙什么时候那么八卦了?
布莱恩托着下巴直视女人微笑,提示她赶紧説下去。男人那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倒是逗笑了杨洛尹。
「聼说啊,前阵子他跟一个男的走得很近。也不知道到底只是朋友还是……呃,多于朋友。我猜是后者!因为有一天他妈回家发现他们锁上门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嘛,叫门也不开,吓得她硬是把门拆下来。」女人喝了口水,再道:「结果那男的就被他妈赶出去了,可是那男的后来又陆陆续续回去大卫家找了他好几次,就在华人圈里闹得蛮大的。」
「无聊。」杨洛尹吐出一句,将送上的甜点塞入一口,便推给身旁丈夫。
「竹马打不过天降。哥,他得不到你,你就变成白月光了。你説他是不是在找替身啊?」此语,是女人笑呵呵以中文説出的。
「什么?竹製马输了天空坠落?白色的月光?替……身?」布莱恩问,一头雾水。
句子拆开能字字瞭解,但串连于一块所包含的意义他便无法理解了。
中文的博大精深啊……他一脸懵懂地盼着艾伦,请求艾伦为他讲解。
「我説你啊,你中文程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是从哪里学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词啊?白月光是什么鬼?替身又是什么跟什么啊?」杨洛尹茫然问道,听懂的不比布莱恩多,也就耸了耸肩回復男人他不知。
「我最近陪妈妈看了很多中文连续剧嘛!用英文怎么解释呢?」女人苦恼地思考,再以英文道:「就是孩时玩伴比不过后来走入艾伦生活的人。大卫得不到艾伦,艾伦就成为他刻骨铭心的存在,找了个男的做为艾伦的替身,给自己圆梦……的意思。」
只见两名男人同时皱起眉头,还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脸孔。
「等等,找替身是种文化吗?」布莱恩问,尝试理清这荒谬的逻辑。
「你别听她乱讲,她电视看太多了。」杨洛尹低声劝告。
女人听闻也不恼,只哼笑了声,趣味地问哥哥:「你觉得呢?」
「他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我要有什么感觉?」杨洛尹反问,吸了一大口冰咖啡,再道:「你少混华人圈啦。没听説过吗?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唉你真没意思。」妹妹瞪了哥哥一眼,开始解决眼前甜点。
「好吃吗?」杨洛尹柔声问道。
「我这巧克……」女人开口回,才发现哥哥一脸柔情地看着他丈夫,不是问自己,又硬生生地将评论吞回肚子里。
她和哥哥虽然亲近,但哥哥和她説话的口吻远不比和布莱恩説话时温柔。看着哥哥那副嘴脸,她每回都起鷄皮疙瘩。
就这样,三人聊起了其他事,无人再想起大卫,让他被遗落于记忆中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