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唐姻一眼看见来人,瞬间换了笑脸,明艳艳的,像是天边的朝阳。
    “三表叔,您回来了,事情怎么样?”
    宋昕做了解释。
    落锁的小婢女算是失职,并非害命,那婢女年幼,不过十二三岁,念在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宋昕无意追究,既然是程家的下人,让程家自己看着办。
    程家老爷又几番赔罪,这会儿宋府来接他们回去的马车已经到了程家别院的门口。
    “走吧。”宋昕不着痕迹隔开宋彦与唐姻,“我们回府。”
    唐姻却没挪步。
    宋昕小声问她:“怎么了,姻姻?”
    唐姻道:“表叔,我、我今日能晚些回去么?我有些话想与她说……”
    大概是女儿家的体己话,宋昕没有追问,点头答应了:“好,那郎中吩咐的药,要好生吃。”
    “请表叔放心,您的伤,也要留心。”
    宋彦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三叔对他可从未这样和颜悦色过,表妹对她比对三叔还要生分……
    宋昕、宋彦离开了程家别院,程清婉拉着唐姻一并在花园里散步。
    远处的三雅阁的火已经被扑灭了,昨日还灯火辉煌的阁楼,如今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黑炭炭的框架,不少下人都在那边做清扫。
    想起昨晚的火势,唐姻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后怕起来。
    “若不是表叔,我与表哥怕是要葬身火海了……表叔这次又因我受了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程清婉笑道:“你那么担心他,怎么不跟着回去看看,留在我别院做什么?四娘,你说你有事找我,是何事?”
    “这事儿藏在我心底许久了,让我喘不过气来。”小姑娘颇为为难的样子,唐姻将声音压低再压低,用手遮在唇畔:“是关于,我喜欢的人。”
    “哦?”程清婉来了兴趣,她见唐姻的身子的确并无大碍了,捏了捏唐姻的脸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在这儿说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今日我们在外头吃。”
    “外头?上哪儿去?”唐姻弱弱地道:“可是我的药,表叔说了……”
    “他又不在这儿,管他做甚?少吃一顿、死不了人。我带你去聚鲜楼,那是我家新开的饭庄,哪里的吃食不比汤药好吃?”
    唐姻从小乖到大,但其实,也是有玩心与好奇心的。
    苦苦的汤药和酒楼的好吃的,自然要选后者……
    为了掩人耳目,程清婉拿出来两套男子衣裳,二人换好了衣衫,顿时变成了两个清秀的小公子。
    从后门上了马车,程清婉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随行婢女道:“你回去,将我父亲埋在那棵树下的那坛子酒送到聚新楼。”
    唐姻的樱唇微微张开,像是小兔子一头撞到了萝卜上,微微有些惊恐:“程姐姐,我、我们还要喝酒吗?”
    聚鲜楼是程家的产业,程清婉来过多次,所以这边聚鲜楼的掌柜自然认得自家大小姐。
    见程清婉到了,一脸恭敬地为程清婉与唐姻安排了雅间。
    不大一会儿,聚鲜楼里的招牌菜便被一一端了上来。
    知道唐姻又体己话说,程清婉屏退了伺候左右的婢女,为唐姻斟了一杯酒:“现在没人了,四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
    唐姻看着酒杯中清澄澄的琼浆,凑过去嗅了嗅,一股辛辣之气味瞬间从鼻尖儿顶上了天灵盖,光是闻那么一下,她的喉咙已经觉着火辣辣的。
    唐姻只见过父亲饮酒,自己并未尝试过,也未曾这样近距离的嗅过酒气。
    她秀美微拧:“这味道,太呛人了。”
    “这还呛人?”程清婉尝了一口,“不呀,入口醇香,这是我父亲埋在别院树下的女儿红,说是等我出嫁了才挖出来喝的,我早就馋了,若不是你,我才不舍得让人偷偷挖出来,你尝尝。”
    唐姻还是犹豫,这东西又不好喝,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它如此热衷。
    程清婉继续道:“酒可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暂时忘了你想忘的,也能给你壮胆,做你过去不敢做的,说你过去不敢说的,你确定不想试试?人活一世,连醉酒都没有过一次,太可惜了吧。”
    喝了酒便能说她不敢说的?
    唐姻犹豫了,她今天是有些话想问问程清婉,可是到现在,她也没说出来,还不是因为她害羞、胆子小。
    若这香醪玉酿真能又这等奇效的话……
    唐姻犹豫的表情忽然变得视死如归,两只小手忽然紧紧握住酒杯,往嘴边一递,头一扬,满杯的女儿红就被她这样一口入了腹。
    瞬间,小姑娘就用力咳嗽起来,不仅脸蛋儿,就连眼睛、脖子都红了起来。
    唐姻觉着像是有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那种感觉虽然难受,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坦、畅快、通透。
    程清婉有些傻眼,这小丫头,太“虎”了些吧。
    这是品酒,又不是拼酒,程清婉一边抚着唐姻的背脊为她顺气,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喝这么着急做甚,一口口喝就行。”
    唐姻喝了下温水,缓解了许多,带着尚未消退的鼻音儿道:“……我怕它不好喝,想直接喝光来着。”
    “你这是把它当药了?”
    程清婉笑着盯着唐姻,她父亲、母亲,都喜欢饮酒,隔三差五便要小酌一番,许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和程逸两个孩子酒量也奇好。
    十八年前,他父亲亲手埋下的这坛酒,是实打实的烈酒,唐姻这样没碰过酒的姑娘家,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怕是要醉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唐姻只是脸颊上好似染了两坨红霞,眼睛还是清明澄澈的,一点醉酒的模样都没有。
    “想不到你酒量也这般好。”
    程清婉又给唐姻满上,唐姻学着程清婉的样子,小口小口的抿了起来,又有三五杯下了肚子,唐姻竟能从辛辣苦涩之中品出几分清洌的清香。
    大概真的是被这几杯酒撞了胆,唐姻埋在心底的小秘密也终于说出了口。
    “程姐姐,我完蛋了。我好像、好像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程清婉纳闷儿:“怎么就不该喜欢了,你说说。”
    唐姻扁了扁嘴:“……因为他有喜欢的人了。”少女有些晕乎,“还跟我差着辈份呢……”
    “哦——”
    程清婉长长应和,点点头。
    就差点名道姓了,这说的不就是那个冷冷清清,活得比和尚素、过比道士寡的宋大人么。
    换做平常,她大概会劝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他若喜欢旁人还有什么好纠结留恋的,可这事儿是宋昕和唐姻,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们俩的情况不一样。
    程清婉故意逗唐姻:“差着辈便差着辈吧。怎么,难道他是个老头子不成?糟老头子可不行,做你祖父都够了。”
    “才不是!”唐姻有些气鼓鼓的,三表叔才二十一岁,是比她大了好几岁,但也不至于是老头子。
    酒意微微上涌,这会儿唐姻已经无师自通了,体会过酒水带来的舒畅,她自顾自给自己满上了酒,又给程清婉倒了一杯。
    “他皎洁如月,谁也比不上他。”唐姻用了许多美好的词汇夸赞了宋昕一通,忽然泪盈盈的,清澈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雾气:“我想对他好,可是,可是我只能‘孝敬’他!”
    程清婉哭笑不得:“那你是够惨的……”
    两人碰了一杯。
    唐姻小小的身体往前倾了倾,格外认真:“程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不如我去京师找我母亲、姐姐吧?我真是不该再留在苏州了。”
    留在苏州只能想他、想他、想他……真是既不孝、又不敬,难道她要等着未来叔母嫁过来,看别人夫妻琴瑟和鸣吗?那该多糟心呀,这对谁都不好,反正……她早晚也要走的。
    两人又碰了一杯。
    “程姐姐,我想了想,还是不走了。我父亲还在杭州呢,那边若有什么急事,我离得近,也能快些帮衬。再说,他能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儿,我大概也是欢喜的……吧。”她舍不得走。
    两人再碰了一杯。
    “不对,程姐姐,我想了想,我不欢喜、我一点儿也不欢喜。我甚至、甚至希望他没有喜欢的人,这样的话,我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喜欢他了,没想到我是这么坏的人,我万不可以这样想。”
    两人继续碰了一杯。
    唐姻又变了卦,小拳头攥紧:“程姐姐,我完了……我想当个坏人……”
    两个姑娘一杯接着一杯。
    程清婉一边饮酒一边听着唐姻的话,本以为唐姻未曾喝过酒的人会在她之前不胜酒力醉倒的。
    谁知道这会儿她却先撑不住了,反观唐姻除了脸红、有些迟缓之外,竟还稳稳当当、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像是一只初生的小鹌鹑,忧心忧虑的喃喃自语。
    程清婉已经先一步醉了,唐姻现在说的话,她是听一半、漏一半,脑子也有些不清醒了。
    她斜斜绕道唐姻身畔,拉着唐姻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胡说……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叫坏呢?不过这事儿换我,干脆换一个。你清醒一点。”
    程清婉彻底醉了,忘了唐姻所说的对象是宋昕:“……你、你说的那个人如果喜欢旁人,你便不要单恋他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勉强不来。所谓男人如衣裳……嗯,换一件儿就是了。”
    “程姐姐,我们还是、喝、喝酒吧。”唐姻颇为遗憾,吸了吸鼻子,表叔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是“衣裳”呢……
    薄暮冥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雅间里不时传出碰杯的声音。
    程清婉的大婢女守在门外,见天色太晚,却不见自家小姐和唐姻出来,敲了敲门,也不无人回应,她有些担心,推开一道门缝,却看自家小姐和唐四姑娘都已经醉的不成样子了。
    夜色深了,大婢女怕出了问题便遣人去通知了程逸。
    大小姐在外头醉酒,还领着唐四姑娘“快|活”的事儿万不可以让程家老爷和夫人知道,否则小姐要受罚的。
    半个时辰后,派遣的人回来向大婢女通报,说程大少爷来了,一并来的还有宋大人。
    大婢女惊讶:“不是宋家的婢女小厮来的?怎么宋大人亲自来接?他不是受了伤吗?”
    “说来也巧,出来时候碰上的。”通报的人说:“快收拾收拾吧,大少爷和宋大人这就上来了。”
    大婢女有些紧张,她是知道唐四姑娘要回宋府的,却没想到是宋大人来接人,眼下唐四姑娘醉得厉害,她真替唐姻捏了把汗。
    传说中的宋大人为人严谨,对家中小辈要求都很严格,若是知道唐四姑娘醉成那副样子,不知道回去会不会挨说。
    可她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将宋昕和程逸请进了屋子。
    宋昕背上的伤着实有些疼痛,加之昨夜守着唐姻一夜未睡,所以回到宋府后,并未处理公务,而是小憩了一会儿。
    他惧父母担忧,便隐藏了自己的伤势。
    睡醒后,天色已经沉了,却未听说唐姻回来。
    他有些担心,打算亲自去程家别院接人,半路上,便遇见了程逸。
    “宋大人,您……您请。”
    大婢女欲言又止,宋昕意识到或许出了什么状况,谁知一开门,竟看见唐姻双手握着酒杯,一杯又一杯的饮酒呢,那模样活像一只小松鼠不停地往嘴里塞松果。
    唐姻的脸颊红红的,眼角潮红带着泪痕,
    见宋昕和程逸他们进来,也只是望了一眼,随后又把头扭回去,对已经醉倒,伏在桌上睡觉的程清婉道:“程姐姐,我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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