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李清露答不上来,那个声音又道:“他的痛苦是空的,快乐也是空的,只要置之不理,一切最终都会化作尘埃的,不是吗?”
    那个孩子那么可怜,她怎么能对他置之不理。她觉得这人的话太冰冷了,回头望去,却见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安静地站在夜幕中。他的神情忧伤,脸上带着些细碎的伤口。李清露忽然明白过来了,刚才她抱的孩子,就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怎么不坚持你师父教你的那一套了?”他注视着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连你也觉得那样太不近人情了么?”
    李清露摇头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他往前走了一步,道:“你可以抵御一切诱惑,但无法坐视别人的痛苦。所以我才会喜欢你,你实在是个很温柔的姑娘。”
    他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李清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徐怀山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他的身体有些冷,抱着她的时候,却又让她生出了一点安全感。她隐约知道这一切不是真实的,却有些眷恋这种感觉,想被他多抱一会儿。
    徐怀山低下头,轻轻地贴了贴她的脸颊,低声道:“别走了,在这里陪着我。咱们不管外面的事,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李清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跳的厉害。她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是要离开这里的,她还要去找师父她们,不可能陪他一辈子。
    她猛地睁开了眼,看着灰色的床帐,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窗户敞着,夜色深沉,天上挂着一轮硕大的月亮,跟她梦里的情形十分相似。草丛里有几只萤火虫,亮着绿色的光,飘悠悠地飞向远处去了。她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她一想起徐怀山,心里就有些惆怅,自己要是走了,以后他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就像梦里听到的两个声音。一个让她保持自我,不要为任何人动心;另一个声音却对她说,遵从自己的感受不好么,你明明就是喜欢他的。
    他野蛮地闯进她的人生里,把她的原则搅得一团糟,还逼着她把心也交给他。李清露的胸口有些发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有点甜蜜又有些恨他。那是她对姜玉明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夜风悄悄地透进来,天有点冷了。她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尽力想要守住什么。心里却清楚,自己的坚持就像抽丝剥茧,已经被他一点点地破坏殆尽了。
    李清露好几天都没去云山殿,徐怀山也没让人来叫她,仿佛在跟她冷战。她在莲华殿待了好几天,这天早晨,云姝过来道:“你身子好些了没?”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吵架的事,还以为李清露受了惊吓,一直没好。李清露把地上的灰尘扫起来,道:“已经好了。”
    云姝道:“昨天教主嫌茶泡的太酽,我换了一壶,他又说淡了。又说还是你泡的正好,大约是想你了。”
    她知道教主喜欢这丫头,带了点戏谑这么说。李清露垂下了眼,有点不好意思。云姝道:“你要是没事,就回去陪着他吧,我也回来歇两天。”
    她替自己值了好几天班,李清露也不能老是这样拖着,只好道:“我知道了。”
    她一想要见徐怀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磨蹭了一会儿,去了小厨房。她给厨房的钱大娘打下手,帮她洗菜、烧水,还抽空劈了一捆柴。钱大娘直夸她勤快,说将来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李清露的脸微微一红,道:“大娘,别跟我开玩笑了。”
    钱大娘想起来她来这儿之前是个道姑,这辈子还不知道嫁不嫁人呢,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她哈哈一笑,把饭菜装在食盒里,道:“快送过去吧,教主还等着吃饭呢。”
    李清露提着两个食盒走进云山殿,徐怀山正坐在桌案前看账本。李清露默默地把饭摆在桌上,一大碗酸菜鱼,一盘东坡肉,一盘炒油菜,一壶用枇杷果和百合炖的小吊梨汤。
    饭菜冒着浓郁的香气。徐怀山搁下了账本,见李清露回来了,顿时睁大了眼。
    两人看了彼此片刻,李清露尽量让自己显得风淡云轻一些,好像已经不在乎之前的事了。她道:“教主,吃饭了。”
    徐怀山去洗了手,坐在桌边,似乎没有跟她道歉的打算。李清露又有点生气,沉默着给他盛了一碗米饭,想了想,又塞了两大勺进去,用力压实了,妄图用饭噎死他。
    徐怀山没接,道:“看你瘦的,这碗给你了,都吃了别浪费。”
    李清露一怔,徐怀山眼里藏着一点戏谑,显然是看穿了她的意图。
    李清露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看着碗无从下手。徐怀山笑了,拨了一半米饭到自己的碗里,顺手给她舀了一大勺酸菜鱼。歇了这几天,他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笑起来就像冰山融化一样,也没有那么气人了。
    酸菜鱼鲜香诱人,恰到好处的酸辣味十分开胃。李清露吃了一口,顿时没有心情跟他记仇了。这边的伙食比月练营的大锅饭好多了,若是凡事想开一点,把他当成个蹭饭的对象,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李清露斟了一碗梨汤给他,徐怀山道:“这汤润燥,你多喝一点。”
    汤水清甜,她喝了一碗,心情都变得好多了。徐怀山沉吟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以后我会控制脾气的。如果我犯了病,就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去,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李清露想他大约是在跟自己道歉,过了这么久,她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她轻声道:“没关系。”
    徐怀山还是不能放弃他的坚持,道:“但是你不能再想别的人了。”
    李清露有点无奈,道:“我谁也没想。”
    徐怀山打蛇随棍上,立刻说:“好,那你以后只能想着我。”
    李清露觉得这样就有点太亲昵了,耳根微微发烫,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徐怀山注视着她,认真道:“我也会只想着你一个姑娘,走到哪里都把你带在身边。如果实在危险不能带你,我也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最近做了什么。”
    他的束缚不是单向的,而是把自己也捆了进去,好像这样就能获得安全感。
    李清露觉得自己又跟他锁在一起了,心中有些悸动。她能感觉到他很需要自己,让她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她叹了口气,道:“你高兴就好。”
    虽然有些不情愿,她总算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徐怀山心里的安全感得到了满足,神色也放松下来了。
    李清露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形容。他束缚着她,掌控着她的一切,也愿意被她控制。看似有来有往的十分公平,却又藏着一股病态的感觉。
    李清露有时候觉得他活得太累了,任谁经历过他这样的人生,都很难做个正常人。
    她也不知道这样纵容他对不对。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切由他,就算是漩涡也一起沉沦下去。
    吃完了饭,李清露收拾了碗筷。徐怀山坐在书案前,把攒下来的信件看了。李清露道:“中午歇一会儿么?”
    徐怀山不怎么困,道:“你想睡就去睡,给我留一壶茶就行了。”
    李清露自从来了,就没干过什么重活。除了铺床叠被,就是点香扫地,做的最多的就是泡茶,已经成为他的水官了。
    她刚烧上水,就见朱剑屏快步走了进来,道:“教主呢,睡了没有?”
    徐怀山听见了声音,道:“没睡呢,有事么?”
    朱剑屏的神色有些焦急,往书房走来,一边道:“教主,出事了。昨天夜里,金刀门的人袭击了咱们在长安的堂口,堂主张大新被杀了,手下的人也死了不少。现在屠烈已经占领了人和堂,把咱们的地盘据为己有了!”
    徐怀山一怔,脸色沉了下来,道:“人和堂被人挑了?”
    朱剑屏道:“是,除了堂主之外,还有几个管事的都被抓了。咱们的人死了不少,只有几个趁乱逃出来了,人就在外头等着。”
    徐怀山立刻站起来,道:“快让他们进来。”
    两个人等在大殿外,徐怀山亲自过去接。那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进来,浑身都是伤,一见了教主便哭了,道:“教主,属下总算活着回来了!”
    徐怀山道:“怎么回事?”
    一人道:“回教主,咱们日子本来过的好好的,昨天傍晚张堂主收了封信,说咱们的人跟金刀门的人在城外打起来了。张堂主带人去救,结果被人包围,在乱阵中被杀了。城里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了一阵子,没见堂主回来,却见屠烈带着人杀了过来。咱们没有防备,整个堂口都被杀穿了。我们两个侥幸逃了出来,拼了命赶到这里跟教主报讯,求教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啊!”
    业力司跟金刀门一直分庭抗礼,虽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却一直没有在明面上打起来。屠烈身为堂主,没有这么大的权力直接对他们发起袭击,必然是在总门主姚长易的授意下这么干的。
    姚长易的性情像秃鹫一般,能忍、能等,一向老谋深算,极有耐性。能让姚长易主动发难,看来张大新已经满身散发着腐臭味,跟一具死尸没什么区别了。
    徐怀山沉着脸,心里十分恼火。金刀门的人固然可恶,人和堂的人也让他一想起来就很不痛快。平时日子过得安稳的时候想不起主教来,还跃跃欲试地要分家。一旦出了事,这才想起求主教撑腰来。
    他虽然生气,却也知道人和堂不听招呼,跟下头的这些人没什么关系。
    张大新欺负徐怀山年轻资历浅,每每交账时都十分敷衍,十成收入能私吞七成。过年回来述职,他还摆着个架子,觉得自己经营堂口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没交赤字就已经很对得起主教了。
    徐怀山表面上不动声色,看他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那姓张的越发不把本教放在眼里,以为日子能就这么安逸地过下去,却没想到铡刀早就悬在了他头上。不光徐怀山牙痒痒的想收拾他,金刀门的人也盯这块肥肉许久了。
    若是主教动手清缴叛徒,死伤未必有这么惨重。张大新沉迷于酒色,除了贪钱之外,已经不怎么管堂里的事务了。人和堂的事大多数是副堂主申平安在管,主教经常收到申平安寄来的书信,对那边的事了如指掌。
    申平安原本是前任军师周先生的弟子,被师父派去协理人和堂的事务,监视着张大新的一举一动。他对钟玉络姐弟二人都十分忠诚,不管张大新如何笼络,也只是与他虚与委蛇。
    徐怀山听说人和堂出了事,最担心的就是副堂主。他道:“申平安怎么样了?”
    一人道:“申副堂主受了伤,被屠烈的人抓走了。他身份贵重,屠烈应该不会杀了他,但会不会用刑折磨他……就不好说了。”
    徐怀山休养了一个夏天,本来想攒足了精神整顿人和堂,没想到屠烈会来个突然袭击,把业力司的内部问题变成了两个门派之间的矛盾。
    徐怀山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死了这么多兄弟,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
    他对那两人道:“你们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让郑神医给你们把身上的伤治一治。”
    那两人退了下去。徐怀山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手指敲了敲桌子,终究还是没控制住脾气,重重地捶了桌子一记。
    屠烈设计害死了钟玉络,徐怀山一直想杀了他和白子凡报仇,没想到这个叛徒还敢来招惹自己。徐怀山越想越气,道:“必须把人和堂收回来!”
    朱剑屏道:“那边的情况复杂,屠烈刚夺了堂口气焰正盛,而且也有所防备。咱们若是贸然动手,怕是要吃亏。”
    徐怀山道:“那就先去看看情况,摸清了底细再做打算。”
    两个人商议定了,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长安。徐怀山这次打算跟他们真刀实枪地干一场,没有朱剑屏这个智囊跟着不行。他道:“你和我一起去,必须让金刀门的人知道咱们的厉害。”
    朱剑屏手中折扇一拢,道:“那家里谁看着?”
    徐怀山道:“段星海呢,他不是闲着么,让他坐镇。”
    朱剑屏沉吟了片刻,觉得也行。【段星海】是徐怀山的徒弟,统领着星辉营,跟着他们也有好几年了。他的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却聪明果断,让他代理一段时间教务应该没问题。
    李清露以前就听说徐怀山有个小徒弟,因为是被钟玉络从活死人坑里救出来的,对他姐弟二人死心塌地。段星海一身的功夫都是徐怀山教的,平日里他就在半山腰的营地前带着一群少年练功,在山上巡视。
    徐怀山让人把他叫了过来。段星海走进了云山殿,行礼道:“师父、师叔,叫弟子来有什么事?”
    李清露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少年,他十五六岁年纪,生着一双瑞凤眼,身量颇高,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裳。他模样生的不错,但还没完全长开,以后应该会是个英俊的男人。
    徐怀山招了招手,道:“不必多礼,过来说话。”
    段星海走上前来,徐怀山道:“最近星辉营怎么样?”
    段星海道:“星辉营一切都好,大家都很守规矩,功夫也练得不错。”
    徐怀山道:“那就好,为师最近要出门一趟,军师也一起去。你就留下来,替我打理教务。”
    段星海一诧,不知道师父怎么突然把这么大的责任交给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道:“弟子年纪尚轻,能力有限,恐怕不能胜任。”
    徐怀山除了他也没有别人能信得过,道:“你既然能把星辉营打理的井井有条,就有处理好教务的能力。别太妄自菲薄,本座说你能胜任,你就能胜任!”
    段星海见他神色严肃,又听说一大早有人和堂的人受了伤,回无量山来报讯。他轻声道:“师父,是长安那边出事了吗?”
    徐怀山道:“昨天夜里人和堂被金刀门的人挑了,我和军师过去看一看。”
    出了这么大的事,徐怀山身为教主必须出面解决。段星海知道后方只能靠自己来稳住了,颇有些临危受命的意思。他认真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尽职尽责,把教里的事打理好。”
    徐怀山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朱剑屏把段星海叫到了书房里,把教里的事跟他安排了一遍。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段星海不需要有什么大动作,只要稳住别出事就行了。
    朱剑屏道:“如果有事就送信过来,我们接到信就会回来的。”
    段星海点了点头,神色郑重。徐怀山走过来,轻轻拍了他肩膀一记,道:“放轻松,为师出去杀几个对手而已,很快就回来。”
    片刻段星海和朱剑屏都走了,徐怀山回到了卧房,道:“帮我收拾几件衣裳,我去长安。”
    李清露打开衣橱,帮他找了几件衣服出来,一边寻思着金刀门的人十分凶悍,徐怀山这一次去恐怕会有危险。她有些不放心,叠着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
    徐怀山走过来,见她垂着眼出神,道:“想什么呢?”
    李清露抬头看他,神色带着一点担忧。她道:“你要去跟金刀门的人打架?”
    徐怀山不想让她担心,含糊道:“先去看一看,没有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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