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袁正庭自己有三子两女,孙辈中最大的已成亲,最小的恰与施绵同岁。可在他看来,这些同辈中没有一人能与施绵比肩,无论是心性还是读书。
    他颔首,看着隔着矮桌对坐的小小姑娘,稍沉吟,问:“入冬后就是年关了,想不想你爹爹回来陪你?”
    施绵愣住。
    三年前,施长林在袁正庭的指引下找到了东林先生,把气若游丝的施绵从阎王爷那抢了回来。那之后,他买下这座山头,留下所有钱财,只身去了外地做官。
    此后,来往书信与金银珠宝不断,但无论是团圆佳节还是年关新岁,足足三年,施绵都未再见过亲生父亲。
    乍听袁正庭提及施长林,施绵恍惚发觉,她已记不清父亲的容貌。
    “若是想,老夫可以向陛下请旨调他回京。”袁正庭已辞官,但向皇帝进言请调一个外官是一句话的事,况且施长林这几年多有建树,且出身京中望族施家,数年前,也曾是京中闺秀仰慕的风流佳公子。
    只要施绵想见,不论施长林是否愿意回京,袁正庭都能让他回来。
    袁正庭平静地看向施绵,看见她向来清亮的双眸泛起迷雾,略显肥的脸上露出彷徨,仍带着细绒的双眉蹙起,是宛若冰上行走,无处落脚的无助。
    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见施绵低下了头,喃喃道:“他不愿意回京,那就……”
    话未说完,“噗通”一声巨响从旁边传来,施绵被吓得心尖猛颤。
    好在声音离得远,她轻缓地换了口气,抬头见袁正庭关切地看着她。
    施绵乖巧一笑示意无碍,转目看去,见竹篱笆外落叶纷飞,严梦舟脚下踩着灰衣侍从,俯身垂首,冷笑道:“你已经死了。”
    贵叔说他们随行五人,四人是袁正庭带来的,一个是严梦舟的护卫。
    被踩在脚下的正是严梦舟的那个护卫,两人在一旁比试,看样子是护卫失手了。
    而护卫身下,是被打烂了的晒药架,笸萝裂开,半干的草药与枯叶混在一起,洒落在地。
    施绵顷刻不记得前一刻在说什么了,高声道:“那是菁娘清早才晾晒的。”
    严梦舟抬眼,施绵这才看见,他脸上青了好几块。
    “会赔偿给你的。”严梦舟说完松了脚。
    护卫捂着心口爬起来,狼狈地向袁正庭与施绵拱手:“先生,姑娘,所有损失属下会翻倍赔偿。”
    这人是袁正庭带来的,施绵不知道该不该应下所谓的赔偿,犹豫着看向袁正庭,却见袁正庭端起茶水吹了下,意有所指道:“他家有泼天富贵。”
    此话一出,施绵双目圆睁,严梦舟和护卫则是面露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不过严梦舟很快明白了,因为施绵脸上飞起红霞,看着既像羞惭,又像极力按捺的欢喜,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羞惭就消失无踪。
    她眉开眼笑道:“那里面晾晒的是百年灵芝和天山雪莲,价值千两。”
    护卫惊疑,踢了下混入枯叶的甜根子,这分明是最普通的药草……
    再看另外几人,袁正庭恍若未闻,小姑娘红着脸偷笑,而严梦舟眼眸一低,再抬起时已无任何情绪,扫了护卫一眼,道:“记住了?依价赔偿。”
    作者有话说:
    碰、碰瓷!
    草药名是百度的,只做参考,勿考究。
    第4章 汤药
    施绵所经手的钱财,多是施长林差人送来的俸禄,每季有数百两。她对“泼天富贵”没有十分清晰的认知,更没有讹诈人的经历,诌了个千两白银,料想严梦舟定然无法接受。
    出乎意料的,严梦舟没有半句辩驳,护卫似有异议,看了看他的脸色,没有开口。
    他二人接受的太快,让难得有机会使坏的施绵兴致一下子削落许多。
    严梦舟对她肉眼可见的低落情绪视若无睹,他可没兴致哄小姑娘开心。施绵不高兴他动紫薇山的东西,他便什么都不动了,与护卫切磋完,更觉无趣。
    但是再无趣,他也不愿意陪个女娃娃玩,遂带着嘲弄的意味开口:“施姑娘,这房屋可许在下踏足?”
    一听就是记着清晨的矛盾呢,施绵撇过脸,闷声说道:“这房子是师父的,师父不在,就听先生的。你既然是先生带来的,自然是进得了的。而且我说的是不高兴你动我的竹子,没说不准你动其他……”
    话音未落,“碰”的一声,木板门被用力合上。
    施绵面朝紧闭的房门,心中觉得这人真小气。
    袁正庭将两人的相处看得一清二楚,默默摇头,但并不插手,饮尽茶水后,支使护卫将杂乱的院落清扫干净,继续问施绵学业上的事情。
    一老一小慢吞吞对答着,时有沉默,不说话时便就着远处的红枫银杏安静饮茶,再无人提起施长林。
    近晌午,施绵没忍住,觑了眼紧闭着的房门,小声问:“讹诈他那么多银钱,他竟然一句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爹娘知晓了,会不会生气啊?”
    袁正庭笑:“不会,尽管放心。”
    施绵想了想,猜测:“那就是他真的很难管教,他爹娘是看在先生您的面子上,才不计较这些的。他是王侯家的子弟吗?”
    上面有长辈压着,但是年纪轻轻就能随意支配上千两银子,京城里没几个这样的少年的。
    施绵记得几年前,三叔偷偷花了五百两银子,就被三婶挠花了脸的。
    袁正庭简单回道:“他不喜别人提及他的出身。”
    施绵捂住了嘴。
    就像她不喜欢别人问及她父母一样,她很能理解严梦舟不愿提及出身。
    袁正庭看着不再追问的施绵,又一次记起自己家那几个孙辈,这话放在他们身上,是没一个能听进去的,定要死缠烂打问个明白。
    包括严梦舟,他不打听小叠池等人的来历,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久留,毕竟谁会在意擦肩的路人?若是换成其他几位皇子,恐怕就算是威逼利诱,他也要把人弄清楚。
    此时的严梦舟也在揣摩袁正庭,袁正庭把他带来,是为了栓住他。用什么栓呢?
    小叠池目前有三人,他均已见过。
    一个贵叔,话少强壮,有武艺傍身,平常做的是护卫、采药和一些重活杂活。一个菁娘,是照顾施绵的,也算是半个当家人。施绵,一个不太老实的小姑娘。
    这几人没一个有能耐牵制住他,那袁正庭的目标就是外出的东林圣手和他徒弟了。
    外出看诊,不知几时能回,他们便要在小叠池等候。
    可见名满天下的贤臣也有处事不严谨的时候。
    被怀疑老糊涂了的袁正庭在施绵回了竹楼之后,重复叮嘱起严梦舟:“来时老臣便与殿下说了,小叠池多老弱妇孺,请殿下收敛稍许,以免吓到人。”
    严梦舟:“我一未伤人,二未见血,还不够收敛吗?”稍顿,又皱起眉,“你该不会是指与护卫切磋的事吧?”
    若是连与护卫切磋都不许的话,严梦舟就不打算受什么皇命拘束了,翻脸得了。
    袁正庭:“小九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
    严梦舟嗤笑,“先生既为她担忧,当去提醒她多避着我,而非让我束手束脚。再者,先生觉得我的存在会使她病情加重的话,我此刻便能离去。”
    话说到这里,他的态度很明确了,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忍让施绵。
    袁正庭满是皱纹的脸一片凝重,在心中合计片刻,定音道:“如此,午后殿下便与老臣离去罢。”
    他短暂的盘算和这句妥协的话,让严梦舟更加确信,他此行的目的是东林圣手。
    行医治病的大夫,如何约束他?
    .
    来者是客,菁娘将施绵送去袁正庭那,就着手准备午膳好款待袁正庭。
    小叠池人少,没那么多规矩,她下厨,贵叔便看着火和药炉,施绵回来后,偶尔也会进来看一看。
    “我可以自己看着药炉。”
    菁娘抓了一把稻谷塞给她,推她出小厨,“烟熏火燎的,对眼睛不好。喂鸟去……要不先吃点东西?清早就没吃几口,该饿了吧?就该看着你吃的……”
    施绵拒绝了投食,在空空的竹林前撒下一片稻谷,几只鸟雀藏在竹叶中叽叽喳喳,却没有一只敢跳过来啄食。
    ——被严梦舟那一箭吓着了。
    她等了会儿,避着菁娘的视线,蹑手蹑脚来到小叠池边,人离得远了,那些鸟雀才敢落地。
    施绵忧愁地叹气,现在好啦,能给她解闷的鸟儿也不敢亲近她了。
    她往水中看,池水清凌凌的,边缘处较浅,嶙峋碎石清晰的映入眼中,中间浮着几根黑黄的水草,惯常可见的肥硕鱼儿,一只也没有了。
    ——这是拜十三所赐。
    站着看得久了点,施绵眼前忽地一暗,身子摇晃了几下。她赶紧闭着眼向后退,凭着记忆确信处在安全的地方了,慢慢蹲坐了下去。
    稍许,眼前昏暗层层退开,施绵睁开眼,维持原动作缓了会儿,咕哝道:“真讨人厌!”
    嘴上说着讨厌,心里其实是羡慕的。十三可以漫山遍野地跑,整日不回来的时候都有。严梦舟随时可以离去,就算在山中,他会制弓射猎,一定也是来去自如的。
    唯有她,不能轻易离开小叠池。因为不按时喝药,她会死。
    施绵只在池边坐了一小会儿,就被菁娘发现了,正好她的药煎好了,施绵便被贵叔领着,先一步送去袁正庭那。
    贵叔人高马大,话少,但是心思细腻,穿过竹林时,悄声说:“小姐若是觉得小叠池无趣,我去与袁先生说一说,等他离开时,咱们跟着去他府上做客几日,反正师父留的药是够用的……”
    施绵摇头,她曾去过两次,见识过袁正庭府上的混乱与荒唐,是挺有趣,但她自知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照顾,不愿给别人添乱。
    “也是,他府上时常有京官拜访,被人认出来传到家主和老夫人耳中不好。”贵叔以为她在为这事忧心。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施绵便没有否认。
    竹林小径是用碎石和小块不规则石板铺就的,施绵提着裙子跟在贵叔身后,专挑小石板踩。
    每大步跨出一下,发髻上的绢带就随风舞动起来。
    将要踏上最后一块小石板,眼前白光一闪,似有人落在前方,施绵下意识抬头,贵叔已飞快偏身,宽厚的身躯将施绵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我家小姐受不得惊吓,还请公子莫神出鬼没。”贵叔沉声说道,语气中隐含怒火。
    “我午后便走。”
    听出严梦舟的声音,施绵明白了,又是他在吓唬人。
    该生气的,可是小叠池鲜少有人来,难得一个与她年岁相近的,也转眼就要离开了。
    施绵瞬间就原谅了他的种种冒犯,从贵叔身后探出来,依依不舍问:“哥哥,你是特意来和我道别的吗?”
    严梦舟:“不是。”
    他巴不得离这种需要人精心伺候的小姑娘远一点,绝无可能与她好声道别。
    施绵:“……啊?”
    “你是练家子。”严梦舟全然无视失落的施绵,直视着贵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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