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见眼前清瘦得像是深秋枝头摇摇欲坠的玉兰一般的女郎脸上徐徐滑落两行泪珠。
陆峮一下便慌了,他想要给她擦眼睛, 可是他的手被缰绳弓弦磨得太粗糙, 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也不好,恐怕会将娇小姐漂亮的脸蛋子擦得红红的……
想到他攒下的那一箱子绢帕,陆峮心头一痛, 与她打着商量:“回去再哭吧?好不好?”
回去了她怎么哭也没关系,他攒了很多帕子, 每一条都有好好洗干净的。
这人怎么说话的!
正哭得伤心委屈的崔檀令看着他这模样,不禁哭得更伤心难过了。
她明明应该为了陆峮来救她而高兴。
可是面对眼前熟悉的人,她心头不知怎得,就是涌上了一股怎么也止不住的委屈。
哭得哗啦啦的崔檀令一头扑进了他怀里,也不嫌弃他现在是个不讲究的穷猎户了,伏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她惶惶然多日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心里边儿冒着的难过泡泡也咕噜咕噜个不停。
“你为什么才来救我?你都不知道,我好害怕……”
总是摆出一副无所谓淡然姿态的崔檀令在亲近之人面前终于卸下了外壳,露出小犀牛最为柔软的肚腹,本能地对着会爱护她、纵容她的人发起脾气来。
陆峮闷不吭声地忍受着她的两个小拳头全无章法地在自己身上乱砸,半晌才搂住她的腰,感受着手底下纤细得来都捏不出小肚子的细腰,坚毅如星的眼眸中陡然迸发出一阵愧意与恨意。
“是我不好,叫兕奴受委屈了。”陆峮熟练地安抚着她,亲一亲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又捏一捏她微凉丰软的耳垂,总算叫娇小姐停了哭声。
人一不哭,理智就开始回笼。
陆峮低头一看,娇小姐正蹙着眉看着他身上的粗布衣裳。
他有些心虚,在山上待了几日,和当地的猎户们打了些交道,一是为了学会他们当地的口音好混进城来时更不叫人注意,二来也用了些银子买了他们的弓箭背篓,猎了些东西就匆匆下山来寻她。
有些味儿,那也很正常!
崔檀令抬起头,被泪水冲刷得愈发清澈明透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郎君,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陆峮不想说出实情叫她心疼,只随口道:“有心找,自然不难。”
他这时才注意到了她光裸着的一双脚,虽然屋里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但陆峮还是皱起了眉,将她打横抱起送回床上。
“都这样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生怕日子太好过了,叫我在外边儿都要操心你?”
陆峮难得对她这样冷下脸说话,崔檀令呆了呆,随即敏捷地钻回到被子里,不肯看他了。
凶什么凶!
看着床上鼓起来的那个小包包,陆峮脸上的怒气慢慢被笑意所取代。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坨小包包。
这一下正好隔着厚厚的被褥,戳到了崔檀令敏感的后腰上。
她有些不舒服地继续挪动,默默地又离陆峮远了些。
哼,亏她先前还为陆峮来救她了而感动!
甜言蜜语没说多少,倒是先像她阿耶一样开始说教起来了。
崔檀令将头脸都埋在被褥里,浑然不觉这样发脾气的自己有多难得。
陆峮也觉得好玩。
娇小姐平时都不想出力气,所以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也就在帐子里他过分了些,她的小脾气才会显露出来一些,对着他又抓又挠。
“还在生气?”陆峮又戳了戳。
这下戳到了小犀牛依旧肉乎乎的腚。
崔檀令更加剧烈地蛄蛹起来,从乱成一团的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来想要踢他。
陆峮轻而易举地抓住那只呼呼乱舞的脚,笑了:“脾气怎么变大了?看来咱们兕奴在外边儿也威风得很,没有人敢欺负你,是不是?”
才不是!
崔檀令愤怒地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发丝凌乱的脑袋,还没说什么,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又开始泛起水光。
陆峮忙不迭地放开那只脚,想要捧住她的脸好好亲一亲安抚一番,却被哭得抽抽噎噎的人给躲了过去。
看着她明显带着些嫌弃,可是眼睛鼻头都红着,又分明是一副可怜模样,陆峮有些哭笑不得:“连你自个儿的脚都嫌弃啊?”
这人真讨厌!
崔檀令飞扑过去狠狠撞了撞他的肚子。
没对陆峮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反倒将她自己给撞得晕晕乎乎,躺在他腿上说什么也不想动弹了。
“好了,好了。”陆峮难得成为了沉稳端庄的那一个,抱着毛茸茸的小犀牛脑袋哄她睡觉,“夜深了,快睡吧。”
崔檀令没说话,却往他怀里拱得更深了些,这下她也顾不上嫌弃陆峮不讲究了,只闷闷道:“你要走了吗?”
陆峮摸了摸她黑乎乎的后脑勺,声音在深夜的月辉照耀下似乎都变得柔软起来:“我要带你回家,怎么会走?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她的呼吸声逐渐绵长规律起来。
她睡着了。
陆峮轻轻将她放回床榻上,可是刚一离开了他的怀抱,崔檀令眼皮微动,竟是又睁开了眼。
陆峮重又将她哄睡着,心里还在嘀咕着娇小姐的睡眠质量怎得变差了。
看着她一晚上来来回回惊醒了好几回,陆峮面上平静,轻轻拍着她的背将人拍睡着了,心中怒火却如红莲业火一般滔滔不灭。
奚无声个软蛋小白脸,到底是怎么吓他的娇小姐了!竟然叫她晚上睡得都这般不安稳!
崔檀令终于睡熟过去,陆峮看着她瘦得来一点嘟嘟肉都没了的脸颊,手掌往下挪了挪,又覆上去感受了一番,眉心皱得更紧。
竟是哪哪儿都瘦了一大圈!
此等叫他两月来的辛勤喂养成果付诸东流之仇,他势必要找奚无声那软蛋小白脸报复回来!
·
崔檀令睡了一个悠远绵长的好觉,第二日起来时脑子也不晕了,胳膊腿儿也不酸痛了,就是……
紫萝殷勤地给她打好温水准备洗脸,却发现她额头上不知为何红了一块儿。
“娘子,是被蚊子咬了吗?”
崔檀令对着镜子摸了摸额头上那个包,轻轻哼了一声,不是被蚊子咬的,是被某个身子硬朗得像是石头一样的人撞出来的。
想到陆峮。
今早天色熹微,刚刚放出一点亮色时,崔檀令听得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念,她睡得正香,听了这么多话只觉得烦,一个翻身翻过去,却正好翻进了陆峮怀里。
然后她就被亲了。
陆峮揉搓着被亲得更加迷糊的娇小姐,怜爱地亲了亲她不自觉微微嘟起的嘴,又重复了一道:“你乖乖在这儿待着,我办完事了就来接你,知道不?”
那时候的崔檀令哼唧几声就没反应了,到现在她才想起更多之前没注意的细节。
陆峮是孤身一人来的南州城吗?虽然他武艺不错,但现在南州城管得这样严,若他们俩被发现了,仅凭他一人如何能敌得过奚无声的三万兵马?
紫萝发现刚刚心情还很好的娘子忽然又开始不高兴了。
恰巧树一这时候过来:“娘子,早膳准备好了,可要现在用?”
崔檀令随意点了点头,不知又想到什么,吩咐了一句:“叫小厨房做些点心放在我屋里。”
树一点了点头,又问了问:“豆团?栗子糖粉糕?还是娘子想吃些咸口的?”
崔檀令想了想:“准备些能填饱肚子的就好。”
陆峮那人忙起来的时候吃饭喝水都顾不上,崔檀令虽然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去是做什么,但想一想也知道他在外边儿不会像陪她用膳一样讲究,说不准用几个馒头就草草打发过去了。
能填饱肚子的?难道娘子夜里的时候经常饿吗?
想到她小猫一样的食量,树一有些严肃地想——多半是南州这儿的口味没合了娘子的胃口!
待用过早膳,崔檀令难得有心情站在庭院里看景,南州气候比长安更为温暖,十一月的天气池子也还没被冻住,她看着在青石池子里徜徉摆尾的锦鲤,余光瞥见紫萝跑去拿鱼食的身影,轻声道:“树一,你觉得南州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树一回想起她潜入南州来的这些日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像是被榨干了油的花生。”从他们身上榨取了大量的赋税粮食之后,也就丢掉了,任由他们拖着干枯无力的躯体继续艰难存活。
见崔檀令投来好奇的视线,树一知道她大概不知道被榨干油的花生长什么模样,便同她解释了一番,又补充了一句:“上位者奢侈,下位者悲哀,都是这样的。”
话说出口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正想下跪请罪,却被崔檀令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实话。”树一看着远山芙蓉一般的女郎静静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却逗得她笑了起来。
“树一,你可知道我阿兄他们何时会来?”既然陆峮都来了,那阿耶多半是不会来的,他要留在长安稳住大局。
兴许二兄会跟着大军过来?
娘子叫的是她的真名,那便是认真在问了。
树一不敢骗她,只低头:“属下先前只接到通知,务必要保护好娘子,其余的事属下暂且不知。”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阿耶他们总觉得她是个柔弱女儿家,从不告诉她这些大事。
大不了今晚的时候她去问陆峮。
等等,她为什么会这么肯定陆峮晚上的时候会来?
想到在汤山行宫的最后一面,他笑着说叫她记得留窗时的模样,崔檀令眼尾微微翘起。
孤身一人来南州城寻她时,他也是翻的窗。
见娘子没有不高兴,眼角眉梢反倒落着几许春意,树一试探着道:“属下会护好娘子周全,想必很快陛下他们就会派军来救出娘子了!”
她这是安慰的话,崔檀令听着却点了点头:“我知道。”
说起来还没同树一说陆峮找过来的事儿,崔檀令扭过头将这事儿给说了,没有理会树一逐渐崩裂的神情,只有些愉悦道:“以后晚上听着什么动静时,你别惊慌就是。”
谁叫那人有正门不走就爱翻窗?崔檀令少不得要提前吩咐近身伺候的人,万一她耳朵灵,听着动静以为是贼人侵扰,却撞见两人……
树一看着娘子淡然的脸和通红的耳朵尖,笑着应了声是。
紫萝捧着一小碗鱼食走了过来,见崔檀令心情好,既高兴又有些好奇:“娘子,您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啊?”
自然是不能将实情告诉她的。
但是。
崔檀令笑了笑,眼尾微微翘起,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立刻就漾开春水。
“知道自己被人很用心地对待,你也会很高兴的,紫萝。”
崔檀令不在乎陆峮在其中是否纠结考虑了良多,只要他来了,那就证明崔檀令在他心中胜过其他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