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调整好语调,“你虽不便再同我见面,答应我的事还是要做的吧,郑颂年这几日的行踪呢?他没有入宫来吗?”
“没有。”
季世子今夜异常的坦诚,“他被人打了,这几日都出不了府。”
郁棠:“嗯……嗯?!”
凄恻的气氛就此淡去,郁棠满面骇然地扬起眼眸。
“被人打了?谁打的?你打的?”
“没错,我打的。”
季世子理直气壮地与她对视,“我前日跟了他一路,本想告诫他将那些荒唐的心思收一收,好好珍惜你的心意。可谁知他离开府邸不过一刻,转头便去了妓馆。如此轻浮又纵情酒色,我打他难道不应该吗?”
郁棠着急起来,“你这人,哎呀!你打他哪里了?打的重不重啊?”
若是将郑颂年打得缺了胳膊断了腿,使得郁肃璋换个人来传递手翰,那她可就只能日夜蹲守在武英殿前的草丛里等机会了。
“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季路元沉了沉脸,目光在郁棠微颦的眉眼间流连一圈,即刻愈深地皱起自己的眉头。
“我不过在他脸上揍了几拳,是他自己觉得丢人,所以才不愿出门。况且以郑颂年的貌相资质,伤了脸也算是变相地为他遮了丑,如此看来,他反倒还应当感谢我。”
“……”
郁棠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
季世子毫不心虚地回望过去,顶着一张谪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之貌,行着极尽龌龊恶语中伤的小人之举。
他自顾自地讽刺了郑颂年好一会儿,待到心头那点不爽的醋意完全消散下去,这才敛敛神色,复又恢复正经道:
“但无论如何,千秋盛宴就在眼前,届时哪怕郑颂年再不愿出府,也必定会跟随郑尚书一同入宫来。”
*
季世子说到做到,翌日便向上递了告假的折子,只说自己感染风寒体虚无力,待在府中静养,再没出过门。
转眼又过半旬,六月二十堪堪一到,宫中便传了旨意,请各宫主子两日之后赴交泰殿,齐庆千秋盛会,共贺皇后生辰。
郁棠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因此在这种场合里从来都是极尽所能的戢影隐迹,她准备了一份得当的贺礼,呈给辛氏后便自觉坐到了角落的位置。
借着此番庆典,各宫娘娘的族中女眷以及朝中重臣的千金闺秀们也都一并应邀入了宫,一众贵女一同向皇后行过大礼,之后便四散开来,顺着心意各择去处。
郁璟仪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彼时正被几位与她母家相交甚好的名门闺秀们围在正中说话,郁棠远远地给她比了个手势,趁人不察,快步出了交泰殿。
眼下不过巳时二刻,众大臣要等到下四刻时才会陆续进宫,郁棠揣着自己的小心思,状似不经意地在武英殿外绕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又向后宫的方向走了去。
她并未直接回栖雀阁,而是带着栗桃与泽兰再次去了御花园的落霞湖,乘一艘同样的梭子船,登上了正中央的湖心亭。
这处是个好地方,坐东朝西,前纳紫气后观余晖,黄昏可赏日落,白日里也有灿烂暖融的熹光。郁棠靠坐了栏凳上,难得悠闲地半阖双眼,放肆地受享起这明朗日光来。
季路元从前常常会带她来这里,他知她一向喜欢强烈鲜明的东西,不管是晴空万里的烈烈夏日还是雪窖冰天的冽冽隆冬,口味酸涩的梅子抑或辛辣刺喉的烈酒,万事万物,只要能让她感到任达不拘,那便顶合她的心意。
可惜他离开不久,她便毫无选择地住进了长年晦暗的栖雀阁。自此之后,又沉又重的檐瓦压得她动弹不得,一言一行都要敬小慎微,就连哭与笑都得收敛着来……
白羽灰肚的小雀啾喳喳跃下枝头,将平静的湖面点出一片荡漾的涟漪,水波摇碎了满湖的艳阳,明晃晃地洒下一片璀璨日光。
郁棠勾了勾唇,隔着薄薄的衣衫,轻轻摸了摸袖子里那盛着混合过流萤粉末墨汁的小竹筒。
随着林妃的胎像逐渐稳固,立储之事旧话重提,朝臣聚讼纷纭,不论是郁肃璋或是郁肃琰都一具生了躁动之意。
泽兰又从商言铮那处得来了消息,说原本巡守郊庙的侍卫几日前突然毫无缘由地换了一拨,且个个都是之前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郁棠徐徐睁开双眼,嘴角上扬的弧度不住地扩大。
她知道郁肃璋要开始动手了。
倘使今日行事顺利,她就要得到自由了。
铺谋定计完成的那一日,她通宵熬了个大夜,亲手誊抄了数遍《四海方舆志》。那上面说,西南的气候较之京城要热上不少,雨水也多,孔嬷嬷最是不喜雨天,可她却在誊写过第一遍时便有了打算。
届时她一定要趁着雨势,在无人的旷野里痛痛快快地跑上一次马,她要一鼓作气地冲破那连绵的雨幕,再喝上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开怀地,恣意地,毫无顾虑地醉上一场。
“公主今日怎的如此开心?”
栗桃的心最细,头一个发现了她异乎寻常的好心情,她不知郁棠为何要笑,但看见主子开心,自己便也笑起来。
栗桃撑开手中的绸伞走上前去,“奴婢为公主遮遮太阳吧,您当心受了暑……咦?公主身上这是什么?”
离得近了才发现,郁棠的发顶连着肩头具是连成一片的细白颗粒,薄纤纤又亮晶晶,深嗅之下还有些似有若无的香甜味道。
泽兰也凑过来,探手捻了一些,“是干涸了的蜂蜜,奴婢方才在武英殿外瞧见了几个空置的蜂巢,公主大抵就是那时不小心沾到了。”
“都是奴婢的疏忽,这样失仪的画面,幸好咱们发现得早。”
栗桃急忙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打湿之后草草拭了拭郁棠的发髻与肩头,“趁着还有些时辰,公主回去换身衣裳吧?”
“好。”郁棠颔首,起身欲要离开湖心亭。
泽兰抄了近路,先一步下去撑船,郁棠与栗桃则从楼梯的另一侧款步而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顺阶而下,却在二楼的拐角处被一群不速之客意外拦住了去路。
楼梯狭隘,四个穿着讲究的婢女齐齐站在那里,彻彻底底地挡住了梯口,此刻见着郁棠下来,又两两向着左右挪动,让开一道窄缝,就此显出了站在中间的一道俏丽身影。
郁棠的视线透过那分开的夹缝缓缓上移,待看清楚来人的样貌之后,登时便觉得有些头疼。
那是继后辛氏的嫡亲侄女,辛令仪。
第18章 千秋节
◎“季大人,你喝的是酒不是醋。”◎
辛令仪是辛氏一族这一辈里生得最为标致出挑的,她时常入宫探望辛氏,与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也是自幼相识,性子虽惯纵任性些,人却不坏,只是不知为何,向来同郁棠不对付。
此时此刻,辛大小姐眄视指使,端的一副盛气临人的模样苫眼铺眉道:“本小姐走累了,要上去休息。”
最右的婢女接过话头,伸手指了指那松杉木的阶梯,话里话外地暗示郁棠让路。
“公主听清了吗?我们家小姐要从此处上去休息。”
国戚千金要求天家皇女当众避让,这事怎么看怎么都是辛令仪在借端生事。
栗桃登时气急,两步迈下阶梯,挡在郁棠身前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连公主都敢……”
“无妨。”
郁棠不欲在此与她过多纠缠,抬手搭上了栗桃的肩膀,“咱们让就是了。”
她说罢提起裙摆,抻颈看了看挡在眼前分寸不让的四名婢女,没找着挪动下脚的地方,稍一思索便侧过身体,从善如流地扒住扶手,给辛令仪让出了一道狭小的缝隙。
“地方是窄了些,但你身量纤纤,应当过得来吧?”
“……”
本欲寻事生非的辛令仪顿时一噎。
“自,然!”
辛令仪僵硬片刻,而后才绷着一张俏丽的脸,艰难又局促地与郁棠贴身而过。
转头瞧着郁棠抽身要走,又急忙出声唤住她,挑衅似的炫耀道:
“方才我去见了姑父,姑父还夸我了,说我生的越来越端秀,比韶合公主还要有皇家贵女的威严。”
她口中的姑父便是永安帝,这称呼也是天子为表皇亲恩泽,特许她叫的。
郁棠点了点头,顺着辛令仪的话夸赞她,“父皇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最好看的。”
辛令仪喉头一哽,不依不饶地继续点火,“你还不知道吧?我爹爹前几日给我买了宅子,那是我自己的宅子,哥哥们若想上门来,还需提前向我递拜帖。”
郁棠这次是真的羡慕,“真好,我若是能在宫外有一间自己的府邸,半夜做梦都会笑醒。”
“半夜做梦?”辛令仪被她气的直咳嗽,“你竟还敢阴阳怪气地嘲讽我?”
“阴阳怪气?”郁棠大为震惊,“苍天可鉴,我没有。”
“我说你有你就是有!”
辛令仪攥了攥袖子,睁着一双柳叶眼气鼓鼓地瞪着她,
“好,你既说你没有阴阳怪气,是真心祝贺我得获宅邸,那我同你讨要一件迁居贺礼,不过分吧?”
她边说边挽起衣袖,竟是要直接上手去拔郁棠发间的步摇。
“我要你头上的发钗!”
辛令仪同郁棠身形相仿,但她当下站在高处,又是个踮脚探臂的岌岌之态,此刻前倾用力,竟是随之一个踉跄,骤然向前扑倒了去。
郁棠下意识伸手接她,却是力气不足,整个人就此被她压在了身下。
“哎呦!”
两人立时摔作一团,咄嗟之间,辛令仪就已被身后的婢女搀扶起身,手中如愿攥住了那只钗,眼里却也同时露出些焦急。
“你们快去……”
她猛地噤声,将‘扶她’二字咽回了口中。
不过一个停顿的功夫,栗桃也已经将郁棠扶了起来南风知我意。郁棠耐心尽失,皱着眉头揉着后脑,没什么好气地抬了抬眼皮,“钗送你,我走了。”
言罢也不待辛令仪回答,自顾自提步离了湖心亭。
直至坐上梭子船,栗桃才终于掩面掉下几滴泪来,“她们也太欺负人了,怎么能对公主您动手呢?”
泽兰原本还坐在船头,听见这话便立刻撩帘进了船舱,“辛氏女方才对公主动手了?奴婢去替您打回来。”
“意外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郁棠摇了摇头,“比起这个,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栗桃探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还有不到一刻便要敬天祈福,公主若是换过衣裳再去,怕是会误了时辰,可若不换的话……”
“那便不换了,直接过去吧。”郁棠复又摸了摸垂落的袖袋,“今日这场宴席至关重要,绝不能耽误。”
……
往年的千秋节行的都是些亲眷皇戚间的宫中小宴,只是今年恰逢林妃有孕,自五皇子郁肃琮出生之后,宫里已经长久不曾有过此等乐事,永安帝喜不自胜,不仅将有孕的林妃赐了封号升为祯贵妃,还特地命百兽房调|教了一头寓意祥瑞的雪豹,邀了一众大臣入宫共赏。
郁棠到的不算早,甫一入座便瞧见了郑颂年,郑少爷的脸上还有些淤青,嘴角更是红肿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