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节

    就像他年少的那段情谊,他以为志同道合,却最终走到相形陌路。
    在发现端倪后,他多方查证,原来过去的那个故人啊,并非有意要对付他的小徒弟,只是阴差阳错,才将他卷入其中。
    可无论有多少苦衷,错了就是错了。
    楚国的国师扶岚与过去的少年林雾……早就算不得同一人了。
    而他竟然在不久之前,才明白这个道理。
    他收到这把剑,便意味着扶岚已经清楚他所查验的事,便也意味着……过去的最后一点情谊,不复当初了。
    “咳咳咳———”
    宫室里忽然响起剧烈的咳嗽,昏暗的光线中,一只瘦骨伶仃的手勉力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霜雪色的发丝从他的肩头滑下,是昏暗中唯一的亮色。
    这座大殿的门窗都被紧闭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或者说,这座大殿除了那雪白发丝的主人外,没有一个人存在。
    扶岚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他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大殿里光线又暗,他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从床上起身,胡乱地披了件大氅在身上,如今已快要入秋,风一吹到身上便有些寒气,让他止不住的咳嗽。
    扶岚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到极限了。
    他的身体已不容许他再多撑一时片刻。
    他以为到了这一刻,他是不甘心的,是担忧的,是放心不下的。
    可现在,他平静之中,更多的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高兴。
    他终于要解脱了———从这几乎看不到头的绝望里。
    属于天命蛛网中的猎物终于放弃了挣扎,认下了这属于他的命运。
    “顺天命是死,逆天命也是死……”
    模糊的视线中,那紧闭的窗棂中,好像模模糊糊地透出来了一线光,扶岚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到窗边,用了很长时间才费力地支起它,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还是带着透入骨髓的寒意。
    他就这样站在窗边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将这窗外的一草一木都牢牢记在心中。
    “入秋了……”他轻声说。
    他对周围一切的感知都已弱到了极限,以至于他没发现在这紧闭囚锁的高台之下,其实有人一直在看他。
    “陛下……”吴大伴看着短短几月已经瘦得快脱相的楚尧,轻声问,“您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楚尧没有回答他,只是撇开了视线。
    随着查验的越来越详细,被翻开的陈年往事便也越多,如山的铁证……不容辩驳。
    他的哥哥杀了他的阿爹,多讽刺的一件事……多讽刺的一件事啊……
    “他或许是有什么苦衷……”
    吴大伴还想再劝,楚尧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能有什么苦衷呢?什么苦衷是一定要通过杀人才能解决的吗?”
    “那是我的阿爹,将他从小养到大的阿爹!”他的声音颤抖着,那股快控制不住的情绪又从他的心底蔓延起来,生出一种暴虐的绝望,“他怎么下得了手?他如何下得了手?”
    或许是他的声音大了些,扶岚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转头,看向楚尧的方向:
    “阿尧?”
    他的声音不大,轻得像一阵烟。
    楚尧没有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在扶岚寻找他时,没有出声应答。
    楚尧的理智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说着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他养大你不知怀着怎样叵测的心思,另一半却又在不住地找着理由为他开脱,他做这些事,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啊。
    “走。”
    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楚尧决然地转过头,不去看也不去回应。
    他不能再心软了,将人囚锁在鹤台里了此残生,就是他最后的仁慈。
    他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所以他不知道有人在那高台之上,看了他的背影许久。
    第288章 难回首
    ◎【[扶岚]个人生平已开启。】◎
    扶岚隐隐约约听到了楚尧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有模糊昏花的色块,眼前的一切都似蒙上了层厚重的纱。
    他就一直保持着伫立的姿态,直到风不断翻卷他霜色的发丝,带走他身上仅有的温度。
    “扶岚哥哥……”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后有一道声音,愤怒、焦急、心疼。
    “穗岁……”风越来越大,显得氅衣下的身躯越发消瘦不堪,扶岚没有回头,他只是很平静地说,“陛下封锁了这里,你不该偷偷过来。”
    “我不偷偷过来,你就要把自己耗死在这里,是不是?”忽然有柔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少女的声音又急又气:“你们俩是又不是没长嘴!有问题就解释啊!”
    似是而非的流言,难道还抵得过他们这么多年相伴成长的情谊吗?
    “你不明白。”扶岚叹了口气,他想要努力露出一个笑,却因为脸过分的苍白与瘦削,反而成了一种到了极限、摇摇欲坠的疲惫,“穗岁,回去吧。”
    “我不回去!”唐穗岁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兽,她昂着头,满脸的倔强,“阿尧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从小到大,唐穗岁都是个热烈直白的性子,藏不住话,也藏不住事。扶岚和楚尧把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虽然聪慧机敏,却仍旧是个浪漫赤诚,爱憎分明的小姑娘。
    “穗岁,你相信命运吗?”扶岚忽然问。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你不要转移话题好不好?”唐穗岁刚刚膨胀起来的愤怒像只陡然被戳破的气球,她生气地撇撇嘴,但还是乖乖回答了,“我当然相信命运了,但我只信好的那部分。”
    好的那部分肯定是灵的,不好的那部分就是不准!多简单的事呀!
    “好。”忽然有冰凉的手指点在唐穗岁眉心,她下意识地抬头,撞入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这双眼睛里似有一片雾霭,像是宝石暗淡,美玉落灰。
    唐穗岁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她第一次见扶岚的场景。
    那时的扶岚,发丝还没有变为这与落雪一般的颜色,他穿着飘逸的衣衫穿行在这深宫院墙之时,就像天际的神灵踏入了这滚滚红尘间。他的眼睛永远是明亮的、包容的、温和的,只要被他注视着,就觉得高兴,就想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那双一直很美的、很清透的漂亮眼睛,怎么、怎么就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他就像是在风雪之中长途跋涉了许久的旅人,找不到去处,也找不到归途,只能在这茫茫冰雪中,永远地痛苦。
    也许一直被他保护的太好了所以浑然不觉,唐穗岁在此时,忽然从心间涌上了一种比之前要更强烈的心痛,以及那种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会失去什么的预感,她抓着扶岚的袖子,不安道:“扶岚哥哥!”
    “穗岁……听话好吗?”扶岚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眉宇间的倦怠更加明显,“我很累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唐穗岁终究是先做出了妥协:“……好。”
    她伸出手,想要同最幼时一样做出约定:“那我们拉勾。”
    从小到大,只要是扶岚拉勾承诺过的事,他从来都不会食言。
    扶岚没有同她拉勾,他只是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血顺着他的指缝沁出来,红与白的对比,刺目又可怖。
    唐穗岁惊呼一声,想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却被他避开了。
    “我回去休息了……”
    他只留给她一个消瘦的背影。
    唐穗岁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最后一咬牙,快步跑出了鹤台。
    扶岚哥哥倔得和块石头一样,油盐不进,她要先去找阿尧,人都已经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能关在这缺衣少食的高台里呢!
    和唐穗岁相处的那一小会儿,几乎已经用尽了扶岚身上所有的气力,他刚走进殿内,便无力地跪倒在地。
    眼前的色块已经开始融成灰色的阴翳,他在地上跪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爬起来。
    殿中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摸索着找到了属于火折子的位置,蜡烛被点燃,视线中出现了一团像是隔了层厚重纱帘的光。
    他盯着那光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自己的眼前摊开了掌心。他其实已经看不清自己掌心的掌纹了,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摸索着,感受着自己掌心指纹的走向。
    “阿岚的命运线又长又直,一点都没有分散,会快快乐乐,幸福一生的!”
    遥远的记忆里,好像有人说了这句话。
    只是曾经又长又直的掌纹线,早已被各种各样的伤口划断,变得斑驳,再不如初。
    他注定不会拥有那样的好运气。
    他盯着那跳跃的烛光,忽然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而后,他坐在原地想了许久,最后在这间大殿里的柜子中,抱出了一个大木盒。
    木盒里是许多已经泛黄泛旧的信,他一封封拿出来,又一封封放到那团明亮的光上,明亮的光忽然间变大,指尖好像有了些许热意。
    他松开手,任凭那些被点燃的信件四散纷飞,他不在乎那些信烧干净了没有,他只是一封接一封的放上去,一只又一只明亮的蝴蝶飞向这间空荡大殿的各处。
    最后,所有的信件都被烧了个干净,整个木箱里只剩下了三样东西———
    一个陈旧褪色却仍旧被收藏的很好的福寿结,一颗被处理过后看起来依然新鲜的栗子,一个浅黄色的、被摔断又细细修补好的平安玉扣。
    他摩挲着这三样东西,最后将福寿结递到了那团明亮的光上,光吞噬了那个陈旧的物件,照到了他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栗子从他手中滚落下去,平安玉扣在地面上跌成粉碎。
    木箱里,最后一无所有。
    明亮的蝴蝶开始飞起来了,飞得越来越高,于是模糊视线所能及的地方,全是振翅高飞的蝴蝶,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热烈,是模糊不清之中越来越亮的色彩。
    那像是幼年过去里,一家四口便装出行,在一城见到了有人祭祀神灵,主祭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跳着舞,底下有人和着歌,苍凉而古怪的调子,字句却清晰———
    “神安坐,翔吉时,共翊翊,合所思……”
    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笑,这其中有的人信神灵,有的人不信,但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个美好的寄托。
    那舞诡谲瑰丽,火焰燃烧噼啪作响,那时阿爹在他的脸颊点了一道浅浅的灰痕,阿娘塞给他一杯酒,嘱咐他在神像前尽数泼洒,刚学会走路的阿尧懵懵懂懂地抱着他的腿,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我们其实不信这个。”阿娘在他耳边悄声说,“但如果真有神灵,我们希望他庇佑你。”
    庇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啊,一辈子无病无伤。
    他泼洒下了那杯酒。
    那时的他其实也是不信的,他不信神灵,不信天命,不信自己的命运能被一句小小的谶语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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