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未说完的话停在喉间,楚尧的发顶被人轻轻揉了揉,他听到扶岚和往常一样的、好听中带着点微微的冷意,像是玉石碰撞的声音:
    “别说这种傻话。”
    “陛下……”他看到扶岚笑了,笑意很浅,唇色苍白,像是随时都会羽化飞升的仙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人敢伤害您。”
    楚尧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影,他突然想起几年前,扶岚也曾经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既是亲人之间的守护,也是臣子对帝王的许诺,即使过了很久,也不曾改变。
    楚尧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了,他知道无论如何,总有人站在他背后,替他遮风挡雨的。
    他想,等穗岁进宫了,他要时常拉着她过来找扶岚哥哥,观星台太冷清了,要热闹一点才好。
    刚刚怒火升腾起来对心脏造成的一点不适感已经慢慢淡了下去,楚尧暗暗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再出事之后,辛苦的还是扶岚哥哥。
    “夜深了,你该回去了。”扶岚道,“明天不是还要上朝吗?”
    楚尧有些犹豫。
    “最多月余我就好了。”扶岚偏过头看着他,像是看穿了楚尧内心的想法似的,“你要是怕我私底下窥探天机,我卜算用的东西,你可以暂时收走,等我病好再交还于我。”
    楚尧语气里有点惊喜:“真……真的吗?!”
    “真的。”扶岚点了点头,“就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后,我就反悔了。”
    “怎么还带反悔的!”
    楚尧忙不迭地站起来,一遛烟儿地跑到了他屋里,他知道扶岚用的卜算工具都在哪儿,风卷残云般地给他全收走了,连散落的蓍草都扎成了成了一小捆拿上。
    他生怕扶岚改了主意,收拾得极快,将所有的东西规整好后用桌布一包抱在怀里直接跑了,噔噔下楼梯时嘴里还喊着:
    “吴大伴拦住他!”
    扶岚无奈的笑了笑,他好久都没看到过楚尧这么有活力了。
    吴大伴从拐角处走到扶岚面前:“你想做什么?”
    这个饱经风霜的内侍并不像楚尧一样好忽悠,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我要足不出户,专心养病一个月。”扶岚微微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即使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翳,也依然能看出从容来,“陛下那里,就劳吴大伴多多费心了。”
    吴大伴拧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像干枯的橘子皮,他心里已经猜出了养病不过是借口:“我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会尽快回来的。”扶岚道,“这些年我有时生病,不也是一躺月余吗?”
    “朝堂之间没什么大风浪,我留下的人手维持一月朝堂运转还绰绰有余,只要陛下不起疑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吴大伴叹了一口气,他也是看着扶岚长大的,知道他有多固执:
    “你要去哪?”
    “去燕国。”扶岚的目光越过立柱帷幔,落在了檐角下一左一右两盏琉璃灯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是两团不断闪烁着桔色光点。
    一次算羌国公主的位置,一次算破妄的生死,接连两次卜算,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反噬养了一月还没好全,至少三月内,他不能再妄探天机。
    “我不知道你当年到底算到了什么。”吴大伴说,“扶岚,你把自己逼迫得太紧了。”
    他虽然老了,但眼神却依然清明:“命运这种东西呢,玄妙得很,你有时候太过于相信命运,反而处处受掣肘。”
    “我必须改变天命。”扶岚把目光转向他,“我无法忍受我卜算出来的命运有丝毫应验的可能。”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随时会散在风中的烟,月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不能再失去了。”
    第79章 往事
    ◎“我只是……不会哭了。”◎
    不能再失去了。
    吴大伴看着扶岚,只觉得痛心。
    先帝先后还在世的时候,扶岚温柔、知礼,身上有少年的鲜活气,不像现在一样,冷漠决然,在心里竖起了厚厚的冰壳。
    他很老了,从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先帝身边伺候着了。先帝先后捡到扶岚时,扶岚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先帝先后又未有子嗣,扶岚名义上是先帝先后的养子,实际上与亲子也差不了几分。
    他记得先帝还是太子时,每次回府,都要去逗一逗扶岚,听扶岚奶声奶气地喊“阿爹”,然后又戳扶岚的脸,直到扶岚扭过头背对着不理他了才作罢。
    等扶岚大一点了,会告状了,太子前面刚欺负完,后面太子妃那儿就收到了告状,太子府里因着这些琐碎的小事,天天热热闹闹的。
    随着扶岚渐渐长大,有流言在王城里传开,说太子妃是个傻的,替太子给别的女人养孩子。
    流言传到太子府,太子妃比太子还气定神闲:
    “怎么?还担心我知道后天天以泪洗面?阿岚是不是云澹的孩子,我心里没点数?”
    太子妃整顿了府里嘴碎的下人,在太子散朝回来后,开玩笑似的地和他说了这件事,调侃道:
    “放心吧,像阿岚这样好看的孩子,你还生不出来。”
    气得太子当场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上半夜和太子妃分房睡———因为下半夜太子自己抱着铺盖又溜回去了。
    在流言最热闹的时候,太子妃干脆联合太子,在府上办了个宴会,邀请了王城里大半的官员及其家眷,又把玉雪可爱的扶岚拉出来亮了个相。
    太子与太子妃恩爱无比,堪称神仙眷侣,而扶岚又力压同龄人,比他大不少的孩子赢了他是理所应当,输给他是无颜见人———
    宴会之后,九成孩子都无颜见人了。
    但太子无子始终是隐患,再加上楚帝老迈时日无多,即使太子做得挑不出错,但其他皇子麾下,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地以这为理由攻击太子。
    扶岚的卜算天份,就是在这段时间被人发现。
    吴大伴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扶岚突然跑过来告诉太子,最多一年,他就要有弟弟了。
    当天晚上,扶岚就发起了高烧,高热不退。
    太子和太子妃都快急疯了,府上的御医成天成天守着他,五日后才堪堪稳定了情况。
    醒来后,扶岚还惦记着先前的事,太子觉得有些不对,侧敲旁击之下,才知道扶岚做了一个梦,梦到太子妃在秋日诞下一个孩子。
    楚国一贯是信奉鬼神的,境内有不少能人异士,太子寻了好几月,终于找到了一个高人,那高人只见了扶岚一面,便道:“这孩子日主身弱,是玄武受戮之命。”
    日主身弱,意味着八字太弱,玄武受戮,即壬辰时生人,多遭小人诋毁,不得安宁。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命格,他抛弃皇室的架子,对那高人行礼,求一破解之法。
    那高人问他:“殿下是何时捡到这孩子的?”
    楚云澹答道:“应是丁未时。”
    那高人一怔,又问了几个问题,问完后沉默半晌,才道:
    “即使改命,也是朱雀折足之相。”
    朱雀折足,大不利六亲,亡散死伤。
    那高人叹道:“这是天生孤星入命!”
    越是富贵的人家越是忌讳这些,他的言语几乎是已经判定了这个小小的孩子的生死。
    “阿岚是我养子,非我亲子,不利六亲应验不到我身上。如今我为楚国太子,往后是楚国帝王,帝王紫微之命,怎会压不住一颗孤星?”楚云澹道,“我护着他,又何惧小人中伤?”
    那高人一时失语。
    他去过许多高门大户,在他给出不详的批命之后,即使是亲生骨肉,先前宠爱有加,之后也会渐渐淡了疼宠,心生隔阂,更何况是养子?
    楚云澹又对高人行了一礼,道:“我欲与高人详谈!”
    之后密谈的内容,吴大伴就不知道了,只是谈话之后,太子将此事告知了太子妃,又对他下了封口令。
    而扶岚醒来后,就多了一个师父,教他占星扶乩,让他掌握自己的能力,不会因为不小心窥探到命运而损伤自己。
    而后不久,楚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子妃成了皇后,在一年后的秋日,诞下麟儿。
    可这次生产伤到了皇后的元气,素日温婉中带点泼辣的皇后,成天病怏怏的,在缠绵病榻三年后,终究还是去了。回光返照之时,她抓着楚云澹的手,一字一句交代:
    “阿岚天资聪颖,又心细如发,我走之后,你要好好待他!”
    强撑着交代完,她又吩咐人去偏殿将楚尧带来。
    然而,她并没有见到楚尧的最后一面,就在楚尧推开殿门哭着跑进来时,与世长辞。
    皇后走了。
    又过了一年多,陛下也走了。
    在陛下驾崩的那一夜,勤政殿的烛火彻夜不熄,陛下召见过所有的托孤大臣后,将生命中最后一段光阴留给了扶岚。
    没人知道他们俩谈了什么,只是扶岚出来之后,一夜白头。
    皇后与陛下相继去世,昔日那个脸上毫无阴霾的孩子,好像也随着先帝先后的逝世而死去了。
    先帝下葬的那一日,文武百官哭的不能自已,只有扶岚跪在前方,一滴眼泪都没流。
    在先帝的事宜处理完毕后,扶岚猝不及防地发难,抓了朝堂上近半的大臣,诏狱里关满了人,刑场上每日都有问斩的人,侩子手的刀砍卷了数把,鲜血渗进斩首台里,留下了洗刷不去的印记。
    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行事手段竟如此酷烈狠辣。
    然后他持着先帝的遗诏,成了楚国的国师,面对各方的明枪暗箭,在朝堂之上,一守就是十多年。
    “吴大伴。”扶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我走之后,你用这个令牌去调动‘照夜’,留一队守着观星台,剩下的全都去保护陛下的安全。”
    吴大伴伸手接过那枚令牌:“喏。”
    在扶岚清瘦的身影快消失在拐角处时,吴大伴道:
    “早去早回。”
    扶岚的背影顿了一瞬:“……好。”
    当年他总是喜欢溜到宫外去,也有人这样叮嘱过他早去早回,他那时总是神采飞扬地回一句“好,我走啦!”
    听他这样说,太子妃总是会捏捏他的脸,或者轻轻戳一下他的额头,无奈地嗔道:“说什么我走了,一点都不吉利。”
    “好,那我不说了!”那时的扶岚半弯着腰,方便太子妃戳他的额头,他脸上总是带着笑,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有星星,“阿娘,我以后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们在外人面前会规规矩矩地称呼父王母妃,但私底下,就像最平常的人家一样。
    太子妃总嫌“走了”不好,所以他们总是说“一会儿就回来”。
    后来……阿娘走了,当时才三岁多的楚尧缩在他怀里,问他:“哥哥,阿娘一会儿就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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