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偏过脸,对着叶问石莞尔一笑。
章怀璧携着那白衣人, 回身往内走去。
回身的瞬间,她抬眼往外一瞥,只见门外阶下不远处, 一辆灰色篷车静静停在那里, 很不起眼,车帘揭起一角,露出其中灰色鸾纹的衣摆。
章怀璧深吸一口气,沉定下来, 她将令牌塞回怀里,带着那白衣人快步朝堂中走去。
此次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刑部,有刑部尚书章其言的面子在,章怀璧带着个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也没有人上来阻拦查问。
章怀璧在郡主府帮忙打理了不少琐事,还是第一次掺和到这样大的案子里来。她紧张不已, 手指都有些发麻, 掌心渗出汗水来, 只想着赶紧将人带过去。
忽的,那白衣人踉跄一步, 绊倒在地。
章怀璧一惊,连忙去扶:“你没事吧。”
对方不答,搭着章怀璧的手, 艰难起身。这一搭之下, 章怀璧才发现,对方的手臂都在颤抖,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她一怔, 下意识抬眼望去, 从斗篷的缝隙里望见了一双满含恐惧的眼, 和一张憔悴黯淡但仍然能看出是个少女的脸。
这居然是个女孩子?章怀璧一怔。
她原本以为对方是个身量瘦小的男人,现在一看,分明是个恐惧到了极点的少女。
念头从章怀璧脑中掠过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她已经将少女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斗篷摇了摇头,没出声。
“我们快点。”章怀璧放下心来,她方才扶少女时,感觉对方轻得好像一张纸片,还在不断颤抖,声音禁不住柔和了些,“快,跟我来。”
三司会审的地点位于刑部弗乱堂,‘弗乱’取自太|祖皇帝‘法不可有偏,尊卑弗乱’,意思是律法不能因尊卑而偏移。
堂下依旧争执不休,礼部尚书陈靖没头没脑提出可以廷议讨论,被其余朝臣一通不软不硬的嘲讽——内阁阁臣全都在此处听审,和廷议有什么区别?
周维伏在地上,脸朝下,看不见神情,已经是大大的失仪了,然而没有人弹劾他、呵斥他——反正周维必死无疑,一个六品通判的性命,全然不在朝臣们的思虑之中。争论的焦点是,周维该以什么样的罪名去死。
明湘侧首去看桓悦,少年皇帝唇角微挑,依旧是他面对朝臣时一贯的平静温和、天家气度。
桓悦甚至都没有转头,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就察觉到了明湘的注视。于是他转过头来,极快地对着明湘眨了眨眼。
明湘忍不住有点想笑,又有点厌倦。
这些绯袍重臣吵起来,也和市井小民没什么区别,只是措辞更文雅、举止更从容。然而剖开外皮,一样锱铢必较、丝毫不肯吃亏,甚至不惜睁眼说瞎话。
梅酝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话。
“来了。”明湘对桓悦道。
于是桓悦抬起手,轻拍了两下。
堂下一瞬间归于静寂,只听皇帝慢慢道:“方才鸾仪卫又找了一位新的证人来,众卿听完证词,再辩也不迟。”
一个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踏了进来。
章怀璧站在柱子后目送她的背影。奇怪的是,一路来时,少女紧张地瑟瑟发抖,甚至不慎摔倒,然而踏进弗乱堂门槛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变得镇定下来。
“这是?”邓诲皱起了眉,“证人先将风帽除下,言明身份。”
斗篷的风帽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憔悴黯淡的少女面容。
所有人同时愣了一下,只见少女跪倒在地,重重叩首,用力到左侧席上的王知清清楚楚听到了脑门敲击地面的声音。
“嘶——”王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疼了。
“罪女周氏,单名一个莞,‘下莞上簟,乃安斯寝’的莞,是罪人周维庶出长女。”
伏在地上的周维仿佛雷击般猛地一哆嗦,猝然挣扎着回过头,铁链簌簌作响:“莞…莞娘?”
一旁,章其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这句话,章其言并不陌生,他是正正经经科举出身,当然记得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诗。
然而这句话里,莞字的意思是,一种用来编织草席的野草。
莞字可以做很多意思解读,其中不乏吉祥的好意思,周莞却偏偏挑了这句诗来说,可见她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很好。
周莞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也没有理会她的父亲,而是用力叩了个头,额头上已经磕得青肿带血:“罪女要告发周维,与南齐奸细私下往来,收受贿赂!”
“你有何证据?”抢在叶问石开口之前,明湘抢先一步发问。
周莞道:“周维曾在酒后亲口所言,他说每私自放行一次船,就有三千两的好处。”
邓诲顿时大为失望。
周维贪腐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连着秘密账本都被抄走,他贪污了多少银子,都察院比周维算得还清楚。
这满堂人真正想听的,是能证明周维知情私通南朝的证据。
有些朝臣皱眉,云州学派的人则微露喜色。
唯有叶问石没有露出半点喜悦。
他注视着跪伏于地的周莞,眼中微显凝重之色。
“还有吗?”明湘接着问,“你只能证明周维贪腐,却不能证明,他放行的船和南朝有关。”
“有。”周莞道,“我,我曾经撞见过一次,他和一个高个子、方脸的人躲在书房里密谈,他说,三千两太少了,得加钱,那个高个子不同意,周维就说,他知道这些船是送往南朝的,如果不肯加钱,就要把对方是南朝奸细的事嚷出来……”
当啷一声,铁链相击,周维简直目眦欲裂:“周莞,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堂下侍卫扑过来,将周维脸朝下按到在地,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都不必周莞再说,只看周维的反应,在场人人心中都清楚,周莞一定没有说谎。
明湘恍若未闻,继续问:“然后呢?”
周莞颤声:“我怕得要死,不敢再听下去,就悄悄跑了,跑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动静,我跑回姨娘那里,以为活不成了,怕得要死,都准备投水了,第二天却听人说,周维书房伺候的一个丫鬟玉雪因为偷盗被打死了——我逃跑的时候,玉雪正走过来,我就躲在了花丛里,怕她看见我——周维一定是以为玉雪偷听了他和那个高个子的对话,所以他把玉雪打死了!”
“还有吗?”明湘问。
周莞摇头:“没有了。”
明湘朝桓悦投去目光,桓悦轻咳一声,便道:“周维,你有什么话说?”
周维委顿于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之下露了情态,此刻再想不出辩驳的余地,只喃喃道:“这死丫头胡说……”
桓悦扬眉,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只见原本似欲开口的叶问石端坐席上,面无表情,而礼部尚书陈靖再次开口:“皇上,臣有一言欲问周氏女。”
桓悦颔首:“可。”
陈靖便转向周莞:“周氏,你既然早已听闻周维私通南朝一事,为何三司会审时不见你的供词?”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周莞,这个憔悴、瘦小的少女跪在原地,毫无畏惧,甚至带着几分疯狂地笑了起来。
“这位大人。”很难想象,她瘦小的身体里居然会爆发出这样尖利响亮的笑声,“如果我提前说了,我还能活到上公堂的这一天吗?”
陈靖位居正二品大员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无礼的对待,当场脸色沉了下来。
周莞恍若未觉,她笑着瞪视陈靖,仿佛面前那一袭象征重臣的绯袍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鸾仪卫提审我的时候,把什么都告诉我啦!周维肯翻供改口,不就是你们私下许诺过他,要把他跟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苗偷梁换柱弄出去养大吗?别看夫人和我那几个嫡妹平日里风光,到了绝路上,他心里还是只有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宝贝儿子,更别提我这个当成野草养大的女儿啦!哈哈哈哈哈哈,他不仁,我这个野草一样不知礼数、不学德行的女儿为什么不能不孝?”
刹那间人人变色,陈靖张口结舌。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周维肯翻供,一定少不了云州学派在后面动作。然而有些事压在暗处没有线索时无法追究,一旦掀到台面之上,却是必须给个交代的。
“胡言乱语!”陈靖怒斥一声,“你这是承认与鸾仪卫勾结了?”
“勾结?”周莞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勾结,反正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位大人,您可以自己去查呀!”
陈靖深吸一口气,转身行礼:“皇上,周氏女亲口交代,鸾仪卫曾向她透露案情,臣以为周氏女所言真假有待商榷,不可轻断。”
邓诲不耐烦了:“陈阁老,请问周莞所说,有人私下许诺换走周维之子,以此换取周维翻供,此言是真是假?”
陈靖顿时卡壳。
他当然想要矢口否认,然而周莞说这是鸾仪卫告诉她的,这说明鸾仪卫一定盯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手中很可能有证据。如果陈靖拒不承认,被鸾仪卫拿出证据来,这意味着他犯了欺君之罪,恐怕马上要和周维一起肩并肩进大牢。
然而一口应下?他马上就要被问罪。私入刑部大牢诱导三司会审的犯人翻供,邓诲和章其言会一起竭尽全力咬死他。
这一刹那,陈靖突然意识到,陷入困局的不止有周维,还有他。
“皇上。”叶问石的声音从陈靖不远处响起,“周维罪证确凿,当死。至于私入刑部大牢之事,臣不知真假,或许是有人私下所为,御前不敢轻言,还是应该妥善调查,才能给出一个可靠的交代。”
叶问石苍老的声音有如天籁,瞬间陈靖感觉全身一轻。
——私入刑部大牢的那个人不是他,只是云州学派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也只有这样不起眼的人物,一举一动才不会被人紧盯着,才不容易露了行迹。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鸾仪卫发现了。
叶问石这样说,就是果断地准备弃车保帅。
周维自己莽撞,把自己的罪名钉死了,韩廷攘风评必然受损。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能再搭进去一个位列七卿的礼部尚书。
不得不说,他的心思之狠,决断之快简直难以言表。明明为了拯救韩廷攘的名声,云州学派已经做了极其多的努力,然而走到这一步,他却仍然能毫不留情地选择舍弃韩廷攘,转而保住突如其来陷入困境的陈靖。
叶问石抬起头。
他看着的不是正中的皇帝,而是御座一侧,秀目微垂,神情恬淡的湘平郡主。
湘平郡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明湘偏过脸,对着叶问石莞尔一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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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谁说没有人看得见她?”
一笑生春。
湘平郡主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形容淡漠的。她或许会显露出喜怒, 但那是出自对外展示态度的需要。
换句话说,那是她刻意展示给外人的一面,而非她本身的情绪。
然而这一刻不同。
明湘不闪不避, 迎着叶问石的目光, 柔和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