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节

    可现在,它就是作为一枚书文,一枚安静却又灵动、毫无存在感却过目难忘的书文。乍看只见稚拙的笔画,定睛看去,却能从那毛刺的笔画边缘里看见无边无尽的、沉沉如海的怒意。
    他几乎立刻就领路到了其中含义:真正深沉的愤怒,从来都沉默而沉重。
    他领悟得这么快,几乎要误以为是自己突然极有天赋、看一眼就能抓住书文意趣了。然而他一瞬间就想明白,这完全是书写者的功劳。返璞归真,原来是这个意思。
    庄夜已经了悟,却还是信得艰难。他愣愣半晌,方才涩声问:“这是……这不能够是,云道友方才领悟出的书文吧?”
    可惜对方的回答异常清晰。
    “正是。”
    云乘月双手合拢了,将书文收进体内。她闭上眼,开始感觉到体内有某种温暖的东西苏醒;眉心识海跳动着,隐约恢复了一些联系。
    她想,她开始有些明白,傅眉为什么要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她微微笑着,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她回头看一看屋子,再望一望远方县衙的方向,轻声说:“我真的很生气。”
    很轻的声音,很认真的语气。
    “我第一次这么生气。”
    第134章 人间(5)
    ◎机遇◎
    “我真的很生气。”
    这个夜晚, 还有一个人撑着伞,用同样认真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所不同的是,当他端正神色说出这句话时, 身边随侍的人便轻轻抖了抖。
    “荧惑大人……”
    虞寄风站在街上,望着面前漆黑的、门板被砸烂的屋子, 脸色沉沉。
    “我只是想来尝尝夜宵,为什么这么难?”他认真地问,“只是不小心晚了几天,为什么连店都没有了?”
    “大人……”
    他真心实意地困惑着, 忽而恍然:“一定有人在故意为难我, 不想让我吃到这样的美味!”
    随行的官员快要哭出来了。苍天可鉴哪,罗城这小小地界, 谁敢为难五曜星官?
    另一名随侍的官员就淡定多了。这是一名蓝衣中年人,身形消瘦,面黑无须, 平眉细眼、鼻直唇薄, 天生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谨慎样貌。
    这身绣着银色星图的蓝衣,证明了他作为司天监星官的身份。
    “荧惑大人,这里没有人会故意为难您。即便为难您,也不会通过……”他瞥了一眼那店铺,面无表情,“砸了一家无名小店的方式。”
    毕竟没有人会想到您对这种平民地方感兴趣。蓝衣人的言下之意正是如此。
    虞寄风睨他一眼,忽而露出个笑脸。
    “也对!不过,我是开玩笑的, 小张你未免太认真。”
    荧惑星官歪着他漂亮英俊的脑袋, 顺滑厚实的黑马尾垂在肩上。
    “不过, 我是真心实意想来这家店, 之前也跟老板说好了。听说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不可能突然不做了。”
    他慢悠悠地说:“不管是不是故意针对我,反正我现在吃不到宵夜,我不痛快,我就要当这件事是在针对我。”
    蓝衣人小张还是那么面无表情,只断然点头道:“您说是便是。顾大人,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偏头去看那慌里慌张的官员。按照大梁的官阶划分和实权划分,司天监的星官都比同级其他官员地位更高,相当于上峰。因此,他的问话也很不客气。
    顾大人苦着脸:“这……”他好歹也是罗城堂堂县令,怎么知道这些民间琐事?若说是城中豪绅富户,他还知道得清楚。
    真讨厌,这些穷酸小民又没有油水,还时不时搞点事情出来……比如现在。顾大人心中抱怨,这不晓得哪里的小摊贩咯,怎么就不懂换个日子出事,偏偏要挑贵人吃夜宵的时候出事,这不是给他这个父母官添了太多不应有的麻烦的嘛!
    顾大人一面委屈,一面堆出个肉嘟嘟的笑脸,赔笑道:“下官立刻查清,立刻查清!就是现在……可不能让荧惑大人饿着了,不如下官为您引路,去罗城最大的酒楼醉月阁摆一桌?”
    先铿锵表态,再伏低做小、嘘寒问暖,顾大人这一套用了十多年,从来无往而不利。
    可惜他今天碰到的是荧惑星官。这位外貌不过二十多的星官,只那么笑眯眯地、不说话地看着他,就把顾大人看得油汗直冒。
    慢悠悠地,这位才开口吐出一句话。
    “不去。”
    啊这……
    顾大人踌躇片刻,偷偷一瞄那木着脸的本地张星官,后者忍耐片刻,才冷着脸道:“顾大人,轮不到我等安排荧惑大人的事。”
    哦!不能主动安排!要顺毛捋!顾大人恍然大悟,又试探着开口:“那下官……下官保证,三天后,不,后天……不,明天!明天就让这家小店恢复经营,务必保证荧惑大人随时能享用美食!”
    这下,荧惑星官才点点头。
    可片刻后,他又摇摇头。
    “罢了。这些事讲究的都是随心所欲,刻意去求就没意思了。”荧惑有些懒洋洋下来,转了转手里的伞柄。
    “走,回去了。”
    星官一转身,衣摆带起一捧微亮的红色粉尘。那光如雾似星,飘飘而飞;当它们散去时,这位星官大人也消失不见。
    留顾大人和张星官在原地,两两对望。
    顾大人总算能抬手擦擦汗,免得脖子腻得慌。他喘口气,又小心地问:“张大人,荧惑大人这次来罗城,究竟是为了什么哪?”
    别是钦差大臣体察民情罢?那这下可不就撞见了!他的政绩要有污点了!顾大人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得慌。
    好在,张星官微微摇头。
    “这放心。全国巡察才过去一年,宸州及其首府浣花城的地方官才受了重罚,京中不会这么快又对地方下手。”
    这话一出,顾大人总算能长出一口气。他连拍几下胸口,叹道:“那就好!有张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那这荧惑大人,还能为什么而来?”
    张星官沉默片刻,说出四个字:“追捕死灵。”
    顾大人陡然瞪大了眼:“死灵?我们罗城这小地方,还能有死灵哪?!”
    这可不得了。死灵是大梁最不能容忍的存在,况且它们会带来浓重死气,对地方农业、渔业等都会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而且处理起来非常麻烦,只有具备特定书文的修士才能清扫。
    顾大人有些着急,想打听更多。罗城遭殃,他的金库和官帽也有危险,不能不管。
    可张星官摇头,不肯再说。他木着那张四平八稳的脸,抬手指了指天:“不可说。”
    不可说,不可说。苍天之上,岁星网疏而不漏,是司天监星官绝对敬畏的存在。即便是地方上的星官,也绝不会透露司天监的秘密。
    顾大人明白这个道理,饶是担忧,也不再多问。他默默将刚发生的对话来回过了几遍,忽然注意到一个盲点。刚才他担心别的,都没来得及问。
    “张大人,您刚才说宸州和宸州首府的地方官受了……重罚?”顾大人纳闷,“我也听说,他们听讼不公,正好被荧惑大人逮了个正着,拿去做钦差巡察的功绩了。不过,重罚一说何来?通常这样的事,左迁一级便好,莫非还有什么内情?”
    张星官波澜不惊,只点头道:“这事处置得低调,你不知道也正常。一年前,宸州首府出了一位天才,这事你应当知道。”
    “是姓云的那位?知道,当然知道,那真是从没有过的名声大作!”顾大人连连点头,“听闻还是荧惑大人钦点的司天监预备役,来年还要去岁星之宴,说不得将来便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话说得不无艳羡。顾大人确实很羡慕,心道如果是自己治下出了这么个人才,那该多好?这大腿至少可抱二十年,多的话百年也盼得。他自认不是那等容易看走眼、得罪人的蠢货,是以信心满满。
    张星官还是木着脸:“所以,宸州的地方官很倒霉,诏狱里待了一圈,出来就贬为庶人,还连点风声都没有。”
    “……啊?”
    顾大人回味了一下“贬为庶人”四个字,当即惊呆。
    大梁固然以皇权为尊,但昭章帝倾向于无为之治,十三州又都与世家联系紧密,因此地方权力不小,官员日子都挺滋润。可现在……不仅浣花县令,连一州州牧都给直接贬为庶人了?这完全超出了顾大人的认知!
    “这这这……”他话都说不完整了。
    见状,张星官心中泛起一丝讥讽。这些人真是好日子过久了,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不想一想,京中多少大修士,更不说今上本人的修为更高深莫测。大修士想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难吗?不动你们是不想动,却不是动不得。
    这话他懒得说透,只道:“总而言之,和那朵云扯上关系的,事态都会变得相当诡异。顾大人,且惜眼前忧,莫羡他人福——福祸难料!”
    顾大人一个激灵,当即应下。
    不过,顾大人毕竟是顾大人,自有一副宽广心肠。等他回到府中,心里琢磨的就全是如何讨好荧惑星官。换言之,如何解决“不知名小摊贩闭店”一事。
    虽然荧惑星官说“罢了”,可贵人的“罢了”是“罢了”,他这下官能“罢了”吗?要能够的话,他也混不热这罗城父母官的位置。
    至于云姓天才的事……哎呀,反正也不管他的事!听闻那位远在中州,在明光书院求学,他这罗城远在东南安州,那一位还能悄无声息长个翅膀飞来?那肯定不能够。
    顾大人盘算一番,自觉万事稳妥,便传信心腹,将“查清某某区域某某店铺发生了何事,务必确保明日店铺再开”这一重要机密任务吩咐下去。
    接着,他便回房美美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顾大人处理好了当天的公务,一边吃午饭,一边听人汇报任务进度。没听几句,他就被一口米酒呛住,好悬没把肺咳出来。
    “……不碍事!”
    他一把搡开下属那谄媚的搀扶,满脸威严,声音却陡然压低不少:“你是说……这是赖文珺和刘捕头一起搞出来的?”
    赖文珺就是赖疙瘩,不过顾大人并不知道他有这么个诨名,更不知道“文珺”这两字是赖疙瘩特意花重金求来的雅致名字。他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
    “真是他们两人做的?”顾大人不大愿意相信。
    心腹却很肯定:“赖文珺和那家人有仇,是主使,刘捕头帮了他一把。”
    那就是一个主谋,一个帮凶呗。眼看心腹点头,顾大人就有点发愁。
    自来官吏分不开,他是官,捕快就属吏。这些人虽然没有官衔,却多是地头蛇,关系盘根错节。顾大人自来与吏员们处得不错,况且刘捕头又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捕快,家里还有个正值壮年的儿子,眼看要接班的,与其他人也都打成一片。
    这个人,能不动那就不动。不仅不动,还要给够脸面。
    至于赖文珺,也不是很好处理。这人早早攀上了罗城最大的豪绅胡家,同各大商行关系都不错,很会办事。他做人灵活极了,不仅把刘捕头等人奉承得好,还懂得把孝敬递到他这父母官跟前来。多么也不是很多,但绝不是一个会令人不满意的数。
    更何况,赖文珺是掌握了书文的修士,在书文一道上有些天赋,保不齐将来有何作为。顾大人如此圆滑老成的人物,奉“多栽花少种刺”为圭臬,不喜欢结仇。否则,宸州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呢!
    哎哟,真麻烦,真不想管。
    可不管不行。万一那位荧惑星官计较呢?那可是出了名随心所欲的贵人,真要是发起火来,他区区一个县官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没人为他出头。
    那管的话,又要怎么管?
    顾大人有了主意。
    “来人,再冰一盅米酒。把刘捕头叫来。对,只叫他一个。”
    烈日炎炎。很快,刘捕头大汗淋漓地来了。
    顾大人笑眯眯:“刘捕头,来,喝杯冰好的酒凉快凉快。其实啊,是有这么一件事,本官要提前知会你一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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