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戒了许久,又喝上了。
他轻声说:“娘子但凡问出这话,官家就不会好。他虽然年轻,可也没有终日酗酒的道理。”
鱼郦敛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抱着寻安要回寝殿,崔春良出得殿门正要传膳,灵机一动,道:“娘子,让官家见见小殿下吧。”
他想的是寻常夫妻有些磕绊,都得看在孩子的份上让步,天家应当也如此。
谁知他一说要把寻安抱走,鱼郦瞬时脸色惨白,忙道:“官家政务繁忙,寻安正是顽皮的时候,就别让他去乱官家的心了。”
她紧拢住寻安,像随时会被旁人夺去的珍宝,顾不得和嵇其羽告辞,立马要跑,心急则乱,刚跑了几步被裙裾绊了个趔趄,向前倒去。
鱼郦忙调转身体,寻安被她牢牢护在怀里,自己却后背重重着地。
嵇其羽和谭裕慌忙去扶。
这么一摔,倒摔出几分清醒。
鱼郦想,若赵璟想将孩子夺走,躲是躲不过的,他那个恶劣阴狠的性子,若真要报复她昨夜就把孩子挪出寝殿了,万不会等到今日。
还是回忆太过痛苦惨烈,让她情急之下慌乱,失了最基本的判断。
寻安虽没有受伤,但被吓得哇哇大哭,谭裕将他抱在怀里轻哄,而嵇其羽则去将鱼郦扶起来,她正要从谭裕手里接过孩子,有些微妙的感觉,一抬头见赵璟正站在殿门口,面无表情,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众人都在哄孩子,只要赵璟直勾勾盯着鱼郦,冷冷道:“传御医。”
“官家放心,小殿下没事。”
赵璟越过众人,把鱼郦拉扯到自己跟前,轻轻抚过她的背,她立即吃痛地嘶气,赵璟的脸色愈加阴沉:“传御医,快。”
御医来得很快,虽未见血,但鱼郦的后背一片红肿,用活血油细细揉过,御医本觉得无大碍,但偷觑官家的恶劣脸色,又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服的汤药。
鱼郦纱衣半泄,露出肩背,正艰难地想把衣衫提起,赵璟气不可遏地冲她怒问:“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坏人?”
作者有话说:
鱼郦:……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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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窈窈,你不要怕我。”
鱼郦轻拢衣衫, 低头沉默。
赵璟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暴躁道:“说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鱼郦仰起面,白皙皎净的容颜上满是困惑:“你做过什么, 你是什么人, 还需要我来下定论吗?”
她憋得太久,积郁颇深,一直为了寻安忍着,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赵璟叫她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鱼郦将衣带系好, 因为激动而喘息微乱:“你总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可我是个人啊,我有记忆,如何能轻而易举地便将过去抹掉?我们之间种种从来都是你说了算,你想折磨我就来折磨我,你不想了, 又说要忘掉重新开始。你是天子, 你是官家, 你手里握着我和寻安的命运,我舍不得寻安所以投鼠忌器, 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她一通抢白,声泪俱下,说得赵璟反倒没有脾气了。
安静了许久, 赵璟才艰难地开口:“窈窈……你不要生气。”他嘴唇翕动, 觉得似乎应当再说些什么,可是喉间酸涩,竟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有些后悔了, 鱼郦说得对, 他太心急了, 太咄咄逼人了,本来两人还能彼此忍让着艰难磨合,这么把一切都剖开,搓掉了外面那层单薄的、具有欺骗性的华美外衣,只剩下满目疮痍。
赵璟闭了闭眼,“窈窈,你不要怕我,我可以发誓,绝不会把寻安从你身边夺走。今日我们都累了,你回去好好歇息,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去烦你。”
鱼郦披上外裳,毫无留恋地快步离去。
崔春良躬身进来时,赵璟正独自坐在榻上,他双手搭在膝,满脸惆怅,嗡嗡地说:“阿翁,昨夜的酒太淡了,今日朕想喝烈一些,你去搬几坛来。”
“官家,烈酒伤身。”崔春良苦苦劝道。
“伤身?”赵璟抬起头,寥落一笑:“活得好的人才热衷于爱惜身体,如朕,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若真喝醉了,还能梦见少年时的光景,那时的他和鱼郦虽然一无所有,连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里,可起码都热忱地爱着对方。
那个时候,仿佛连天都比现在清湛。
崔春良心疼地望着他,在赵璟的再三催促下他才慢腾腾去搬酒。
赵璟果真信守诺言,接下来数日都不曾踏足寝殿。
鱼郦从最初的惊惶不安逐渐平静下来,夜间搂着寻安睡觉时再也不会从噩梦中惊醒。
闲暇无事时她仍旧会在殿中练剑,寻安是她最忠实的观客,盘腿坐在床上,冲她嘻嘻哈哈,流光水润的桃花眸笑成了弯月牙,不时吧唧吧唧鼓掌。
这小小的寝殿像是在宫闱里圈起的方寸桃花源,为他们遮挡住外界的厮杀与烦恼,过着宁静无忧虑的生活。
从明德二年的那个春天,城破宫倾后,鱼郦就再也没有过过这么舒服的日子了。
有时寻安会在她的怀里喊爹,乳母随口说“小殿下想官家了”,会让她怔忪许久。
鱼郦也会挣扎,究竟该如何对赵璟。
前尘过往惨烈不堪,自然不可能一笔勾销。可是如今安宁舒服的生活又全仰赖赵璟所赐,是他展开羽翼庇护他们,为她和寻安在残酷幽深的宫廷里开辟出这么一方安静天地。
崔春良这几日会送给鱼郦一些冰湃荔枝以消酷暑,时不时在她面前长与短叹,说赵璟如今夙夜饮酒,有时能在太师椅上睡一宿,清晨起来去上朝,把自己当成铁打的可劲儿糟蹋。
鱼郦知道他的意思,可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唯有缄默相对。
本来生活平静,这一日她正半躺在床上轻轻拍打着寻安哄他午睡,忽听殿外传进些厮打怒骂的细微声响,她起身去看,被门前的禁卫拦住。
“官家有令,娘子今日不得外出。”禁卫冷肃道。
“啪嗒”……好似长案倾倒,笔墨纸砚洒了一地,丁零当啷,无比纷乱。
鱼郦有些不安地问:“这是前殿书房的声音吗?出什么事了?”
禁卫道:“一切安好,娘子勿要多心。”
鱼郦回来坐立不安,她想起崔春良曾在几天前无意提起,赵璟近来常常召见嵇其羽和谭裕至后半夜,君臣三人关起门来密谋,连崔春良都不能在一旁。
她直觉一定是出事了,正胡乱猜测着,酣睡的寻安突然醒了,哇哇大哭,她忙去哄他。
今日巳时,萧琅入宫。
为着今天的巡视京邑守军,赵璟特意免朝,偌大的宫闱,悠长蜿蜒的龙尾道,平铺在初生的朝霞下,显得威严肃穆。
萧琅留意到,殿前除了赵璟的仪仗,果真早就备好了半副帝舆。
他不禁得意起来。
入了大殿,嵇其羽和谭裕都在,在萧琅向赵璟揖礼后,两人齐齐向他见礼。
这两位,尤其是嵇其羽如今圣眷优渥、势头正盛,以晚辈礼乖乖顺顺拜倒在他膝下,不禁让萧琅更加飘飘然。
礼节完毕,各自落座。
寒暄了一阵儿,崔春良奉上茶来。
是老君眉,琥珀色的茶汤醇香华然,萧琅端起将要品茗,蓦地顿住。
他早年入京赶考前曾在家乡习过一点点医术,对百草略有识。后来随乾佑帝于襄州起事,为了躲避玄翦卫的暗杀,对入口的膳食慎之又慎,他特意将识毒善毒的郎中带在身边,跟着学了许多药理。
那茶他闻了闻,霎时心头蔓上凉意,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璟,心道他是疯了吗?
赵璟温润一笑:“舅舅请用茶啊。”
萧琅瞥了眼崇政殿前的守卫,将茶瓯搁回去,道:“臣今日身体不适,怕是不能伴驾巡军,望官家恕罪。”
说罢他起身要走,谁知那厚重漆门轰隆隆从外面推上,隔绝了最后的天光,大殿之上一片暗沉,斑驳阴翳浮上了赵璟的脸。
萧琅甩袖:“官家这是何意?”
赵璟缓缓将半瓯残茶放回御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舅舅的命。”
话音将落,嵇其羽和谭裕站起了身。
两人自桌下抽出早就藏好的佩剑,利刃出鞘,粼粼寒光如波,漾过萧琅的脸。
萧琅冷笑:“官家可要想清楚,我的故吏门生遍布朝野,边塞守军将领与我亦关系匪浅,我兢兢业业于朝政,未曾有过大差错,贸然杀我,只怕朝野动荡,再生乱局。”
赵璟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说完,轻飘飘道:“也许会生乱子,朕也曾有过顾虑,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死。”
他递出目光,嵇其羽和谭裕会意,挥剑攻了上去。
本以为是个文弱书生,不想萧琅竟会武。
他出身于兰陵萧氏旁系,成年时家族早已落魄,为谋求生计曾混迹于市井,学了些拳脚在身。只是后来得中进士,做了裴太傅的乘龙快婿,才将这些粗俗拳脚掩盖起来,伪装出一派温润秀弱的儒士形象。
赵璟高坐于御椅,鄙薄不屑地想,这个人还真是一辈子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萧琅毕竟老了,养尊处优之下荒废了武艺,在掀倒案桌、踢倒圈椅后,嵇其羽和谭裕渐渐占了上风。
萧琅被迫得步步后退,谭裕腾跃起身当胸一脚踹上,他趔趄着摔倒,嵇其羽横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留外伤。”御座上的赵璟发号示令。
嵇其羽依言,一手架刀,一手把毒茶端了过来,给萧琅灌下去。
已经凉透的茶水顺着喉线迅速滑落,萧琅抠着嗓子剧烈咳嗽,试图把茶水吐出来,但终究徒劳。
他无力地半伏在地上,不甘心又疑惑地念叨:“为什么?为什么?”
嵇其羽已不管他,去将翻斜的桌椅归位,掩盖掉曾经剧烈打斗过的痕迹。
颓然倒地的萧琅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仰头看向赵璟,怒目炙盛,“那个月昙公主一夜之间从都亭驿离开,你一定是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个野种!”
赵璟正抚着额头皱眉,闻言,垂眸看向萧琅,他起身拾御阶而下,慢慢走到萧琅身前,弯腰看他,忽得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说谁是野种?”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萧琅半边脸高高肿起,俯身吐出一口血沫和几颗牙齿。
他体内的毒性开始发作,肆行于五脏六腑之间,催人心肠,难受至极,他的五官扭曲变形,便咯咯笑个不停,显得诡异可怖。
“她怎么不是野种,我原先还只是存疑,直到见到了那个月昙,哈哈……一个戎狄的贱种,当初就该把她掐死。”萧琅满面憎意,咬牙切齿地。
赵璟又甩了他一巴掌。
萧琅被打得翻了个身,试图以胳膊撑起身体,但牵机毒已深入四肢百骸,使不上力,重重摔倒在地。
赵璟蹲在他面前,欣赏着他的惨状,缓慢地说:“你以为如果有的选,窈窈她愿意降生在萧府,做萧家的人吗?这一切究竟是谁造的孽?贱的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