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让合蕊奉茶,自己抬起茶瓯轻抿,道:“父亲好眼色,竟挑了指挥使这样的人做婿。”
曹墨没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只当恭维,道:“萧相国执掌中枢,某掌宫中宿卫,日后尽心拱卫,娘子和江陵郡王的地位自然稳若泰山。”
鱼郦在心中冷笑,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早早拥立皇子,倒是投机的好手。
赵璟觉得自己年轻,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凭那多疑诡谲的帝王之心,怎么可能容得下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越俎代庖。
今日这一趟,就是不为萧婉婉,为寻安也该来。
鱼郦假意接了他的投诚,言语间愈发亲近,说话到天黑,萧琅仍旧未归,萧崇河亲自送曹墨出府。
他赴的是私宴,不曾大张旗鼓地摆排场、带护卫。
骑一匹黑鬃神骏,带着三个护卫,从抱慈恩寺街慢悠悠走过。
此夜春风料峭,皎月当空,几道颀长的人影拖过长街,高马上的曹墨耳朵颤了颤,忽得仰身,躲过疾锋砍来的剑。
鱼郦戴了一只斗笠,堪堪遮住面,手里的剑对准了马上的人。
她身型窈窕,曹墨一眼看出是个女人,调侃:“你不在家侍奉夫君,带孩子,跑到外面来闹什么,不会以为凭你一个女人能杀得了本官吧?”
鱼郦冷哼:“你抛弃发妻在前,勾结朝臣在后,还想把皇子牵扯进来,今日杀你,你不冤。”
曹墨惊愕,这个声音……他未来得及细细琢磨,冷厉剑锋已经袭来,鱼郦挽了剑花,劈倒了上前帮手的三个护卫,横腿将曹墨扫下马。
他连番三个筋斗,勉强站住,抽出腰间佩剑迎敌。
曹墨是昔日明德年间的武进士,明德帝在位时曾在四执库当差,时常陪着明德帝练剑。
那疾如骤风,幻如影动的剑招已数年未见,却不想,今夜再出现在面前。
他疲于应对诡谲多变的招式,满身力气逐渐耗尽,一时不慎,被刺中左肩,当胸一脚重重摔了出去。
鱼郦紧随而来,竖起剑插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四溅,他挣扎着叫了声“陛下”,便歪过头没了气息。
因着这声陛下,让鱼郦怔忪许久,没有注意到道旁阴翳里,有一个人目睹了全部后悄悄离去。
仲密深夜入宫复命,道曹墨已经死了。
赵璟正伏案批阅奏疏,闻言叫好:“这个人勾结萧琅,又执掌内宫宿卫,实乃大患,你干得利落,朕有重赏。”
仲密迟疑着说:“不是奴下的手,是……萧娘子。”
赵璟久久未言,仲密觑看着官家脸色,“娘子好厉害,那堂堂都指挥使竟毫无还手之力。”
赵璟捏碎了手边的瓷瓯。
鱼郦深夜归来,寝殿里灯火如昼,赵璟正坐在床上等她,闻得声响,快步出来,捏着她的肩上下打量,倒谨慎,换了一件新衫裙,干干净净,未曾沾血。
他压抑着怒气,冷脸盯着鱼郦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第53章
“罪在玷污官家血脉……”
鱼郦今夜很高兴。
不仅仅因为她除掉了一个祸害、隐患, 还因为她重新拾起了剑。
她苦练数月,皆纸上谈兵,付诸实践后才发现剑招并不逊于前, 相反, 还比从前稳当周密了许多。
她抬头看向赵璟,昳丽眉眼间有光彩韵然,连语调都轻灵:“有思,我今夜杀了一个人。”
这句话, 明明是杀了个人,却说出了一种“簪了朵花”、“绣了只香囊”的娇憨。
赵璟以为她不会承认,正想算账,没想到她未有丝毫隐瞒,反倒以此为荣。
鱼郦未曾察觉他暗藏的情绪涌动,勾住了他的胳膊, 平摊开右手给他看, 颇有些雀跃:“我的手全好了, 从前万俟灿还说用不了剑,我不信, 从回到金陵就勤加练习,以前……以前有个人说勤能补拙,原来是真的。”
她脸上笑容粲然, 眼底有灿烂的星光, 像枯萎的花儿重聚魂灵,散发出诱人生动的光泽,赵璟看得发愣, 一时竟忘了要兴师问罪。
他沉默良久, 才用温和的语气问:“你有没有受伤?”
鱼郦摇头, 方才注意到赵璟神色的微妙,收敛笑容,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吗?”
赵璟想,他能把这一切截断,把她手里的剑夺走,把她关在这座寝殿里,让她做一个只能伺候他、照顾孩子的小女人,可是如果那样,就会把她眼里的光一并夺走,让她变成从前那个死气沉沉的木头美人,逆来顺受,缄默寡言。
这是他想要的吗?
赵璟暗自叹息,拢她入怀,“没有,只是有些担心你,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啊,武艺超群,身边又有护卫,你就不怕吗?”
鱼郦愕然仰头:“你知道?”
她只说自己杀了个人,不曾说杀的是什么人。
赵璟轻笑:“皇城中的事是瞒不过我的,如果我连御前禁卫司使的死活都不知道,那迟早有一天这皇城要跟着你爹姓萧了。”
鱼郦低下头不说话了。
赵璟挑起她的下颌,“不会吧,不会因为我说你爹,你要跟我生气吧?”
鱼郦心想当然不是。只是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很不安。
她也闹不清这份不安来自于何处,明明赵璟待她宽纵至极,且和颜悦色,她总觉得这一切透着虚幻,好像迟早会有褪下温和表象,露出狰狞本质的一天。
是杞人忧天吗?
鱼郦不想做这种庸人自扰的事,竭力驱散蔓延于心头的沉雾,冲赵璟道:“你知道的,你与我爹斗得再厉害,我也只怕你会吃亏。”
“我吃亏?”赵璟笑起来,他弯身将下巴搁在鱼郦肩上,眨巴眨巴眼,“我是该高兴啊,我在窈窈心中仍是温良无害又柔弱的模样。”
他轻啄鱼郦的颊边,又觉不过瘾,将她深锢入怀亲吻,手也开始不安分。
鱼郦又开始不安,转瞬安慰自己,管他呢,反正有避子汤。
今夜赵璟的兴致格外高涨,鎏金烛台彻夜长明,直到天边破晓,才在鱼郦虚弱的哀求中放过了她。
他披亵衣靠床坐起,将她的手放在掌间把玩,纤纤十素指,清骨雪腻,仔细看才能发现指腹和虎口上有薄茧。
在明德帝身边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呢?竟会叫她如此念念不忘。
他感觉到身侧略有窸窣,忙将眼中的戾气掩藏,温柔垂眸,对上鱼郦惺忪疲倦的睡眼,“醒了?时辰还早,再多睡会儿吧。”
“你不上朝吗?”鱼郦声音沙哑。
赵璟摸了摸她的脸,“不上朝,我刚刚让崔春良传旨免朝了。”
做太子时他是最勤勉的,因为要防范兄弟冒头、父皇打压,所以一朝一夕都不敢懈怠;刚登基时也算勤政不辍,因为根基不稳,内忧外患,稍有差池身家性命不保。
如今皇位坐稳,萧琅也逐渐不是对手,应付戎狄和蜀郡游刃有余,他骨子里的懈怠就跑出来了。
他自小被父亲毒打着逼迫着念书习武,瞧上去持重勉励,实则生出一身反骨。
什么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明德帝倒是这样了,最后不还是那么个凄惨下场。
要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正理,他天生命就比明德帝的好,他要把明德生前求之不得的享受个透彻。
这样想着,倒生出一种超越情愫的兴奋。
赵璟俯身吻上鱼郦,将她的嘤咛抱怨尽数压回去,顺手打散了刚刚束起的罗帐。
一直胡闹到午时,两人才慢腾腾地起身。
崔春良搬进来一摞奏疏,赵璟披散着头发,伏在榻上哀嚎:“怎么又这么些?是要把朕累死吗?”
崔春良把奏疏放到他跟前,捂唇偷笑,冲鱼郦揖了一礼,悄默声地退了出去。
鱼郦正在妆台前绾发,看上去心不在焉,不时回头看一眼殿门。
直到合蕊将汤药端来。
这一切尽收于赵璟眼底,他只当没看见,仰躺在榻上,把玩着指上的扳指,漫不经心道:“窈窈,咱们出去玩玩吧。”
鱼郦回头看他。
“去兰陵,去襄州,或者我陪你去蜀郡看看,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那里吗?”
他像个顽劣的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鱼郦惊骇,忙道:“蜀郡局面复杂,多险阻,哪是天子能轻易涉足的。”
赵璟“哦”了一声:“你是怕我去把那帮子人斩尽杀绝。”
鱼郦越来越摸不清他,有时能在他身上觅出几分少年时的影子,有时又觉深不可测,哪怕同床共枕最亲密的时候,她也分辨不清他那幽邃深深的眸子里藏着些什么。
她一边思索,一边捧起避子汤啜饮。
赵璟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被衾里,不再说话。
然而时局容不得赵璟惫懒。
曹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师,大理寺奉命彻查,查出当日他是去萧府拜访,离开时有一人尾随。
赵璟心道八成是鱼郦不小心让人看见了,谁知大理寺卿回,尾随的人已经抓住,是太仆寺左司郎中靳言。
又冒出个人,赵璟完全出于好奇把靳言召至御前,审问了两句,才发现他和萧婉婉竟有些首尾。
“臣真心恋慕婉婉,也曾上门提亲,只是萧相国看不上,将臣轰了出来……那夜臣也不是故意尾随都指挥使,只是……只是想找机会向他说明原委,求他成全。”
靳言跪在御阶前,哆哆嗦嗦说着。
赵璟却提起一根弦,装作漫不经意地问:“这么说你看见是谁杀了曹墨?”
靳言摇头:“臣离得远,只听见那人说话,应当是个女人。”
赵璟松口气,靠回龙椅,心道:杀就杀,跟那人废话什么,窈窈啊,你还是不够老练。
他摆摆手,正欲让禁卫把靳言送回大理寺诏狱,一直唯唯诺诺的靳言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跪伏着上前哀求:“官家救我,萧相国早就不满臣与婉婉亲近,此事一出,必迁怒于臣,就算人不是臣杀的,可臣百口莫辩啊……”
赵璟叫他哭得烦躁不已,正欲呵斥,忽听靳言道:“臣知道一件关于萧相国的辛秘,此人卑鄙无耻,不光有损文人气节清誉,还玷污了官家血脉。”
此言一出,大殿死寂。
赵璟神色冷峻,微微倾了身,声音凉如霜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靳言稽首:“臣所言句句属实,萧娘子根本就不是萧相国的女儿。当年戎狄可汗来金陵,看上了萧夫人,相国为荣华献妻,不久萧夫人就生下了娘子。过去二十年谁也说不清娘子到底是不是萧相国的女儿,可是月昙公主来了,她与娘子那么相像,这难道是巧合吗?”
赵璟身体僵硬,半天没回过神来。
就连见惯场面的崔春良都惊得半张了嘴,错愕地看向赵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