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琅怒道:“某为中书令,大魏相国,有要事面呈官家,岂是你们这些小辈能阻拦的!”
禁卫横槊挡住,纹丝不动。
萧琅越发觉得蹊跷,卯足劲要硬闯,忽得顿住了脚步。
鱼郦站在横槊后,目光淡淡垂落:“爹爹,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萧琅错愕:“你怎么……”他猛然想起,赵璟是把鱼郦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里,虽数月未召幸,但用度排场犹在。
他向来能屈能伸,哪怕面对最厌恶的女儿,还是软了声调:“窈窈,官家到底如何了?爹爹有要事,你可不能瞒我。”
鱼郦定定看着他,那目光直剌剌,像扎着尖刺,让萧琅很不舒服,他正欲避开,却见鱼郦温婉一笑:“官家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爹爹怎得还不了解他。不过是这些日子与我闹了些别扭,如今我们和好,正是花前月下的时候,免几日朝算什么?”
这话听着十分荒唐,万分不值得信,萧琅疑心他这女儿在与他瞎扯,但因实在荒唐,反倒不好笃定是不是瞎话。
他度量片刻,堆起一抹虚假的笑:“你让爹爹进去,我有事要与官家商量,一会儿就完事,绝不耽误你们,我又不是外人。”
他把街头泼皮那套耍得炉火纯青,不顾禁卫阻拦硬要往殿里挤,鱼郦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心道他要是敢闯进来就结果了他,过后把他的死推到父女间私人恩怨上,朝堂未必会乱。
谁知萧琅骤然停止了闯宫的动作,僵立在殿前。
有虚弱却又威严的声音自鱼郦的身后飘过:“舅舅这是做什么?”
第50章
“别怕,我已做腻了禽兽”
鱼郦回头, 见赵璟在亵衣外系了件玄色燮龙披风,恰把胸膛前的白绢遮住,脊背挺直, 神色冷峻, 若非早就知道他身受重伤,这么乍一看,倒真有几分唬人。
萧琅脸上漫过讶然,但很快敛去, 将手中奏疏奉上,诚恳道:“臣惶恐,臣也不想惊扰官家,只是国事要紧,一刻也耽误不得啊。”
赵璟伸出手,崔春良立即将奏疏搬过来, 一本一本递给赵璟看。
“兖州大旱, 灾民群情激愤, 攻击了官仓……”赵璟冷哼:“朕若是没记错,兖州的监当官是萧相国举荐的, 这等无能之辈,既有负于朝廷俸禄,又对不起相国重托, 该死。”
他将奏疏扔出去, 内侍立即传旨赐死。
萧琅的脸色已不好看,“这……旱情未能镇压这怎能怪监当官?当地的节度使、观察使都要责任啊。”
赵璟掠了他一眼,打开了第二本。
“参奏仲密私刑朝廷命官……”赵璟道:“仲密乃左班都知, 所行皆是奉朕密旨, 相国这个意思是要来责怪朕?”
萧琅提起这事就来气, 也懒得掩饰:“吏部尚书乃前朝鸿儒,他为先帝立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官家不过登基一年,怎能滥杀无辜老臣?”
“他无辜?”赵璟讥讽:“他卖官鬻爵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若是他无辜,那有罪的是谁?能指使堂堂吏部尚书作奸犯科的又是谁?”他前倾了身体,问:“你萧相国吗?”
萧琅语噎,脸涨得通红。
鱼郦在一旁看着热闹,暗自称妙,却觑见赵璟的额角淌下汗珠,他脸色过分苍白,强撑着一股气力,身体摇摇欲倾。
鱼郦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暗自注力,支撑住他。
她笑靥甘甜:“官家,我们不理这些烦心事了,回去歇着吧。”
赵璟一怔,瞳眸直勾勾盯着她,失了神。
怒气透胸的萧琅见女儿冒出来,转瞬有了宣泄的缺口,他扬声道:“我们萧氏乃清流门第,萧氏的女儿怎能行那无媒苟合的下作事,官家若不能给臣的女儿名分,就请将女儿送还给臣,臣做主为她张罗另行婚配。”
鱼郦心想,她爹不愧执掌了中枢要权,连说话都比从前硬气了许多。想当初她被赵璟拘在东宫,他上门求见,那唯唯诺诺的样儿,至今记忆犹新。
还清流门第,卖女求饶的事他干得比谁都娴熟。
赵璟揶揄:“舅舅如今想起自己还有女儿了,真是难得。”
他懒得再搭理萧琅,拢着鱼郦转身,随口吩咐禁卫:“把萧相国送回都堂,朕这些日子不怎么想见他。”
禁卫领命,冲萧琅作揖,萧琅被赵璟一顿折辱,早就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鱼郦扶着赵璟刚刚走入书房,赵璟就倾身歪倒,鱼郦扛不住他的重量,跟着他一起倒地。
赵璟握住鱼郦的手,吐气若游丝:“窈窈,别怕。”
崔春良召来黄门内侍合力将赵璟抬到龙榻上,他的披风下早已一片鲜血淋漓,崔春良忙去唤御医。
鱼郦站在榻边怔怔看着他,他似有所察觉,睁开眼对她的目光,艰难地轻扯了扯唇角,“我做梦了,梦里你拽着我的手在哭,说你很害怕。”
鱼郦默了片刻,道:“我是很害怕,可我不会再如从前害怕时只会哭。我虽不及你的智谋,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照样会拼尽全力为寻安扫清障碍。”
她隔着薄纱袖握了握藏于袖中的匕首。
赵璟的神色一时很复杂,望着她觉得陌生,又有些失落。
御医恰在这时赶来,将赵璟团团围住,换药喂药,一时之间便没了鱼郦的位置。
鱼郦接连后退,退到门边,身后传来尖细黏腻的声音:“萧娘子。”
她回过头,见是仲密。
不过短短一日,两人也算是共患难,在御前说了几句话,算是相识。
仲密脸上擦了一层厚重的蔷薇粉,身上是甜腻腻的熏香,鱼郦很不习惯靠近这样的内官,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官家醒了,都知快进去吧。”
仲密笑得起了褶皱:“这都是娘子照料得好。”
他疾步进去,鱼郦回头,见仲密跪在赵璟的榻边,朝他抻出头,赵璟似乎跟他说了些什么。
这副场景,让鱼郦莫名感到不适。
瑾穆在位时曾大力打压内侍,严禁他们参入政事,甚至最初昭鸾台的成立就是为了监视内宫,防止外臣与宦官相勾结,欺瞒君王。
她从前不曾插手政务,无从得知,赵璟如今竟对内侍如此倚重,她冷眼旁观,就是嵇其羽和谭裕都比不上仲密的得宠。
可偏偏是这个内侍在最危机的时刻救了赵璟一命,更是制衡她父亲在朝中势力的重要棋子。
她知道,赵璟这个人最刚愎清傲,听不进人言,劝了也没用,干脆噤声。
仲密与赵璟低语了一番,很快得令离去,不知是不是鱼郦的错觉,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觑到他脸上漾起一抹得意奸猾的笑。
包扎完伤口,御医尽皆散去,书房再度安静,赵璟朝鱼郦看过来。
崔春良立即碎步过来,把鱼郦拉扯到榻边。
刚刚御医说,赵璟已度过了最凶险的一夜,既然能及时醒来,那是无大碍了,只要细细调养,官家年轻,很快就会恢复。
他比鱼郦坚强得多,陷入昏迷后能尽快醒来,不像她,昏睡过那么久。
纷乱散去,一切归于平静,一直坐在屏风外的辰悟走了出来。
赵璟讶异:“你来做什么?”
崔春良解释道:“娘子担心官家,叫主持来为官家诵经祈福。”
赵璟轻笑:“朕说怎么梦中一片梵音,还以为朕死了去了极乐之地,当时还奇怪,朕这样的人合该下地狱才是。”
辰悟严肃道:“官家勿要妄言。”
赵璟却不理他,只幽幽瞧着鱼郦,叹道:“你这样忠直善良的人,若有转生,必入极乐。我们终究只有这一世,这一世过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鱼郦心想,从前的赵璟乖张嘴毒,有时候他多说几句话她都恨不得把他毒哑。受了这样一场重伤,经历过一番生死,倒像是转了性子,言语间总透出一股凄凉。
她无法对着一个病弱支离的人恶言相向,只有道:“你伤重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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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多多休息吧。”
鱼郦瞧着他温润无害的面颊,心中生出些侥幸,试探着道:“寻安就在偏殿,我能去看看吗?”
赵璟收回目光,凝着穹顶,语气恢复了冰凉:“你能抛下前朝羁绊,安安稳稳留在宫闱里做我的女人,做寻安的母亲吗?”
鱼郦不说话。
“如果不能,你总去见寻安干什么?见得多了,生出感情,将来如何割舍?我是不可能让你去给他灌输那一套拥立前朝的思想。他有他该做的事,他不需要母亲。”赵璟字字切理,无比残忍。
鱼郦默了许久,语调苍凉:“那你当初为什么非逼我把他生下来?”她后退几步,凝向赵璟满是血丝的眼睛,终于嘶声喊道:“我们已经是这样的命了,为什么还要再孩子拉入泥沼?”
她跑出去,辰悟唤了声“娘子”,追她出去。
赵璟冷冷看着辰悟和鱼郦的背影。
鱼郦跑到殿门口,被禁卫横槊拦了回来。
他们道官家昏迷前曾下令,娘子不能出崇政殿半步,如今官家虽醒,但此令未消,他们只有依令行事。
鱼郦不想再回书房,干脆在大殿之中席地而坐。
冬风凛寒,虽然烧有薰笼,但仍有一股凉气从地底往上泛,迅速在体内蔓延。
辰悟把袈裟脱下,让鱼郦坐在这上面。
他容色清澈文隽,比在垣县时看上去更沉着安静,他抱膝坐在鱼郦身侧,轻声说:“贫僧从来没有对娘子说过自己的身世吧。”
鱼郦正陷入思子之恸,闻言愣愣看他。
辰悟面露怅惘:“我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曾在三馆秘阁掌天文历数,这是个真正的闲职,不会大富大贵,但无意外可保一生无虞,可偏偏就来了意外。”
“家中出事时我才九岁,过了许多年我才明白,一心扑在天文历数上的父亲为什么会被污蔑贪渎结党,最终惨死狱中,而我和家人都受到了追杀。这一切起源于文泰年间,戎狄可汗来京。”
“当年戎狄可汗微服漫步在金陵街头,惊鸿一瞥看了一个小娘子,偏偏这娘子罗敷有夫,不仅自己系出名门,嫁的还是当朝文官。”
“那时文泰帝欲与戎狄言和,却在岁币多寡上商量不清,那位娘子的夫君正是负责议和的官员。他与戎狄可汗做了个交易,将新婚妻子迷晕赠予他,一夕贪欢,娘子浑然不知,被仆婢送回了府中。而戎狄可汗猎艳意满,在岁币上做了让步,那位无耻的官员也就此平步青云。”
“我父亲就是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才被灭口,我们全家都被灭口,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辰悟微笑迎上鱼郦怜悯的视线,目光深深,“我以为遁入空门会放下过往,可是刚刚我又听到了仇人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因果循环,原来都是天意。”
鱼郦疑惑:“刚刚?”
辰悟漫然道:“谁知道呢?兴许是我的臆想吧。”
他站起身,将那一身曾珍爱无比的袈裟留给了鱼郦,怅然道:“贫僧总劝娘子放下,到头来却发现错了,放下哪有那么容易,连贫僧自己都做不到。”
辰悟拂袖起身,目中似有灿灿烈火烧灼,将修行十数年的佛光几乎掩盖。
他兀自离去,留下鱼郦似是而非的困惑。
她坐在袈裟,抱着双膝稀里糊涂地睡着,再醒来时已被人抱上了榻。
窗外天色溟濛,榻边亮着一盏烛灯,赵璟倚靠在她身侧,手里举着一本奏疏在看。
这样的场景莫名有些熟悉,鱼郦恍了半天神,才想起从前在东宫,那一回赵璟向乾佑帝求娶她,被打得重伤归来,也是高热不退,她以为他会昏睡很久,可是他很快醒来,一刻不歇地张罗着要去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