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话本,还有一样东西。
犀香。
《异苑》中有载: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1)
福已把香放入绿鲵铜香炉中,任白雾飘飘,鱼郦将话本扔到一边,双手托腮,神色怅然:“我真的能看到鬼吗?”
福已将漏隙香盖罩上,笑说:“谁知道呢,但民间传得可玄了,去世两三年的人都能看见。”
鱼郦心动,紧盯着香炉,看得久了却觉头晕心慌,她起身,身体摇晃,呢喃:“你别蒙我,这怎么跟迷药似的,我……”
她戛然住口。
白雾飘渺渐渐凝落,香炉真站了个人,玄衣纁裳,螭龙跃于肩,眉目温润多情,他正朝着鱼郦微笑。
鱼郦蹑步走近,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朝他轻轻伸出手。
他道:“窈窈,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应该以裴月华的身份生活在民间吗?”
鱼郦心头酸涩,泪水无声滑落,她哽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生我的气了,自我杀了越王,你就再也不到我的梦里了。”
他面目慈和,有着悲悯世人的宽容:“杀他做什么?杀了他我也并不能活过来,还累得你困囿于此,窈窈,你知道我有多心疼。”
鱼郦泪流满面,伸出的指尖微颤,慢慢靠近他,试探着想要碰触他,本不做希望,没想到当真碰触到一片柔软的袖角。
他拥她入怀,抚着她的青丝,怜惜又无奈:“窈窈,窈窈……”
鱼郦陷在着虚幻绮梦里,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不,不是回到,而是她从未离开,她的人生没有被困在宫闱,而是困在了两年前那个血腥的东宫里,困在了瑾穆被杀的时候。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救不了瑾穆,改变不了时局,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杀了赵玮。
什么不该,什么不值得。
她不后悔,若时光重溯,有再选择的机会,她仍要替瑾穆报仇。
她萧鱼郦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
她的怅惘幽思蓦地被一阵怒喝击破,她只觉怀里一轻,失去了依靠向前踉跄着险些摔倒,她抵住额头,不支地坐倒在地,痛苦地轻唤“瑾穆别走”,被合蕊紧捂住嘴。
鱼郦茫然抬头,迷离中见到了跪在地上的福已,飘摇的香雾,和赵璟那张暴怒扭曲的脸。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南朝·《异苑》。
第47章
“窈窈,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赵璟刚刚走入寝殿, 便看见鱼郦抱着福已在哭。
全情投入,伤慨痛哭,是他许久没有见到的真实脆弱的模样。
他目光幽冷地看向跪在地上求饶的福已, 看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孔, 澄澈无辜的眉眼,方才的暴怒反而渐渐熄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以及对残暴凌虐的渴求。
赵璟弯身坐到太师椅上, 唇角有残忍冰凉的弧度,他看向鱼郦,“在这个内侍死之前,你还可以说几句话。”
鱼郦尤陷在那幻梦里,恍惚盯着香炉,犀香缥缈, 只余残烬。
她恍若未闻, 赵璟也不恼, 只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你要是不说话, 那我就直接剐了。”
“官家饶命!”福已悚然大惊,跪爬到赵璟脚边,连连稽首, 见他无动于衷, 无助地挪到鱼郦身边,吟吟哀求:“姐姐救我。”
赵璟听到这一声“姐姐”,浑身像针扎般不自在, 他指向福已, 吩咐:“先把他的舌头拔了。”
内侍上前, 鱼郦忽的抬头:“拔了舌头还怎么审?”
福已怔怔看她,一时间所有生动的、惹人怜惜的脆弱消失殆尽,只剩下不可置信。
鱼郦心里有些遗憾,这世上终究没有人能取代雍明,就像永远只有一个瑾穆。
每个人都只是自己,不能代替旁人聊以慰藉。
连那么一点点虚幻的、能让自己稍稍抒怀的梦,都到了要破灭的时候。
赵璟到如今才能正视鱼郦。
鱼郦觉得很疲惫无趣,她仍旧坐在地上,靠向身后的煴麝香案,漫然环顾殿宇,眼中满含讥诮:“看来官家的宫闱也并不是一块铁板。”
赵璟今日搜宫,把萧太后身边的掌事内官荆意逮了出来,他近些日子频繁出宫,形迹可疑,恰好昨日鱼郦遇袭时他不在宫里。
荆意起初不招,严刑拷问之下才说,他在净身入宫前曾经娶妻生子,那儿子如今二十多岁,前些日子无故失踪,他联络朝中密友帮着找寻。
谭裕亲自出宫核实,证明其所言不虚。
眼瞧着冤屈洗净,荆意偏在这个时候自尽了。
这倒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赵璟顺着荆意的来历查下去,发现他祖籍襄州,曾受过他老师宁殊的恩惠,当年奉命入宫做内官,其实是给赵氏做内应,深得他父皇倚重。
赵氏入主帝京,他父皇不声不响地把这个心腹送去了当时的萧皇后身边。
赵璟想,难怪萧氏一族的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父皇,原来艮节在这儿。
只是父皇一死,这个荆意怕是另有主子,被推出来当了烟雾弹而已。
事情到这里,连通垣县鱼郦遇刺,其实已经相当明了。
赵璟深夜来寝殿,其实是拿不定主意,那个人同别人不一样,他下不去手说杀就杀,他想从鱼郦这儿得些宽慰,可是一进来就看见她抱着那个该死的内侍。
他心头积着怨气,起身拿起一盏灯烛,将福已的脸摁在了跳跃的烛焰上。
大殿里惨叫连连,赵璟终于被愉悦了,他语调轻缓,如在闲谈:“你既然知道这是个圈套,为什么还要上钩?”
鱼郦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癫,起身欲阻拦,被崔春良和合蕊合力摁了回去。
合蕊低声说:“娘子,且顾自己吧。”
鱼郦仰头迎向赵璟,楚楚可怜:“我想让自己高兴些啊,有思,我太难受了,阴谋诡计有什么要紧,他能让我高兴啊。你不是爱我吗?一个内官而已,他什么都做不了,你总不能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大殿中一片死寂,侍奉在侧的宫人无不惊愕瞠目,这般离经叛道的天子内眷,真是闻所未闻。
崔春良暗忖,本以为只有官家疯癫,出去转了一圈,这萧娘子再回来后看上去比从前柔软温和了,可谁知内里的疯癫程度不亚于官家。
真是天生一对。
终于都成了疯子。
赵璟被鱼郦气得额头青筋凸蹦,他近乎于咬牙切齿:“你到现在心里都不清楚,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抱我,哪怕是个阉人,只要碰到你的手指头,那都该死。”
他将容颜尽毁的福已甩开,如同甩开肮脏微末的草芥,他接过绵帕擦手,反反复复地擦,而后嫌弃地扔开。
低睨瘫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福已,赵璟凉凉说:“你听见了,她不过是与你演戏,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妄想,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说得好,朕可予你全尸。”
福已没说话,他侧过脸,痛苦虚弱地看向鱼郦,容颜的丑陋破碎支离,蓦得他朝她笑了笑,拨下髻间银钗。
鱼郦想要阻止,福已冲她摇头,将那银钗狠狠插入自己的脖颈。
鲜血四溅,溅到了赵璟的袍裾上。
赵璟将外袍脱下扔掉,看看眼前自尽的福已,想起不久前那个同样的荆意,仅存的一点犹豫彻底消散。
她可真厉害,不光把手伸到了内宫里,还如此御下有术,一个两个都这么乖巧懂事,该死的时候自己就死了。
他弯身坐到鱼郦身侧,把她的外裳撕了,搂住仅着亵衣的她,嫌弃地念叨:“身上一股子阉人味儿。”
鱼郦愣愣看着已经死去的福已,有些难过地心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在察觉到他来历成疑时就该将他赶走,或者那样,他是不是就能留住一条命。
可是他呢?他就没想过这般算计她,到头来会害了她?
赵璟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面色不豫,吩咐内侍立即把尸体拖出去。
他撩起鱼郦的青丝,看向香案上烧尽的犀香,笑问:“刚才看见什么?看见你心心念念的鬼了吗?”
鱼郦目光痴怔,缄默不语。
赵璟最恨她这副样子,凑到她耳边道:“两年了,他早就成了白骨,你要是不信,我把他剖出来给你看看。”
鱼郦骤然回神,怒目瞪他,“你敢!”
赵璟道:“我怎么不敢?你觉得我不敢?”他扬声唤进嵇其羽,吩咐他去剖了明德帝的陵寝,嵇其羽踯躅着不肯领命,掠了他身侧的鱼郦一眼,轻声说:“算了吧官家,何必呢?不值得。”
他正说着,奉命彻查承恩殿的谭裕回来了。
禁卫押解着青儿,她身上的素色衣裙撕裂,褴褛而狼狈,袖角破絮迎风颤,脸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
赵璟皱眉问谭裕:“你们皇城司几时这般无用,抓一个宫女还要这么大费周章?”
谭裕跪地道:“不是禁卫伤的,是有人想杀青儿灭口。”
赵璟闭了闭眼,把头靠在鱼郦的肩头,默了许久,吩咐:“请宁棋酒来崇政殿,师兄,要悄悄的,不要惊动旁人,不要伤了老师的声誉。”
谭裕脸上闪过挣扎之色,还是重重颔首,领命。
宁棋酒归家半日,至今未见那个派去灭口的杀手来复命,便知不妙,直至谭裕登门,哪怕他说得再客气,宁棋酒也品出了一丝江河日下、臻于崩坏的意味。
她反倒轻松了,交代了府中仆婢关于她祖父四时飨祭的事,便随谭裕离去。
偌大的崇政殿,赵璟着玄色深衣高居螭龙御座,青儿跪在阶前,旁边竖着一道屏风,映在屏风上憧憧影络。
宁棋酒的目光在屏风上停留了几息,倏地笑了。
“师妹。”赵璟许久没这样唤她,到如今反倒觉得这个称谓生疏:“你是襄州才女,是鸿儒宁殊的孙女,该有一份体面,朕不想对你用刑,你自己说。”
宁棋酒仰头看向赵璟,笑容温婉:“是我,垣县的刺客,御苑里指使青儿杀萧鱼郦也是我,荆意的儿子失踪也是我干的,我想将祸水东引向大娘娘,藉以挑拨官家和萧氏。”
甚至更早,越王赵玮死后,那些人找上她,说是越王生前放不下她,特意留下了心腹给她,供她驱使。
这个人就是蠢,蠢了将近二十年,临了临了,还要来膈应她。
她自幼父母双亡,随祖父投奔襄州节度使,同赵家兄弟一起长大。
赵玮打小就喜欢黏她,黏到她十五岁那年,目睹她烧了赵璟送回来求父母向萧鱼郦提亲的书信,从那以后他好像开了窍,想通了什么,就不怎么黏她了。
他把精力都放在算计赵璟,同他较高下,以及暴虐杀戮上。
多可笑,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子,恨不得同整个世间为敌,就为了疏散心中的不满。
改朝换代后,宁棋酒突然很担心,她想起那两封书信,生怕被赵璟知道,有意无意在赵玮面前提及。
赵玮果真上套:“怕什么?青儿自然会守口如瓶,至于送去襄州的信,我担下来吧,反正谁都知道我厌恶大哥,专喜欢搅和他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