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事,本就虚无缥缈不知是何缘由,若是只有他一人重生就算了,如今看谢春山的样子。
很可能会想起过往……
萧怀舟有一瞬间的犹豫,毕竟前世的谢春山,着实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可是他再细细想来,谢春山如果真的想起前世,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毕竟现在情况早已调转,他谢春山如今是灵府尽碎的谢春山,一旦失去萧怀舟的庇佑,依旧是一个废人。
若没有萧怀舟,这一世,谢春山永远都回不去仙门之巅。
这样算来,反倒是件好事。
毕竟,有什么比让人清醒地看着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更让人痛快呢???
萧怀舟莞尔一笑,俯下身来,紧紧盯着谢春山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眼睛。
“若是想起往事,谢道君,不悔吗?”
“不悔。”
“哪怕是偿还不尽的因果,你也不悔?”
“若不知因,又如何能偿还果。”
听到这句话,萧怀舟忽然大笑起来,清澈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并不是很宽敞的屋子里,听起来竟有几分悲切的味道。
“你想要,便依你。”
他抬手将琴抱于怀中,素手轻拨,如泣如诉。
记忆随风片片散去,谢春山眼前犹如一阵一阵迷雾,带他重回那些早该随风消散的时光里。
耳边响起了嘈嘈切切的曲子,每一条曲音都似曾相识,是萧怀舟在书房亲自为他谱写的。
谢春山记得这个曲调,他也曾在拿到月琴的第一时间便将曲调复述了出来。
当一整首曲子完整的在自己手中弹出的时候,谢春山从未动摇过的道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不可控。
他从没见过萧怀舟,可是他却会弹萧怀舟写的曲子。
他从未说过自己爱薄雾远山,可萧怀舟却清楚他的喜好。
直到音律将他的记忆拉的很远,透过恍恍惚惚的迷茫梦境,谢春山好像看见眼前萧怀舟的模糊白影,逐渐与记忆中抱着月琴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你叫什么?至少你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叫萧怀舟,我是大雍的四皇子,萧怀舟。”
初遇少年的时候,是大雪飞扬的隆冬时节。
那日谢春山刚被师父剔除仙骨,折碎灵府,将浑身每一处筋脉都碾碎,丢弃在苍梧大道上。
谢春山浮在半空中,换了种角度看曾经狼狈的自己。
王都下了一夜的雪,苍梧大道上抬眼纷纷扬扬满目洁白,‘谢春山’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只能一个人冷冰冰地趴在雪中。
翌日清晨,有三五孩童手拿糖葫芦绕行,小声问他是不是死了。
有零星车马匆匆而过,看见他道袍上归云仙府的印记,纷纷绕道而行,以免惹祸上身。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谢春山以为,今日便会死在他最爱的人间的时候。
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停在距离他不远处。
谢春山至今都记得,马车四角都坠着古朴的青铜铃铛,随着帘子的掀开,四个青铜铃铛发出令人安神的声响。
有少年匆匆踏雪而来,污浊的黑泥或雪将少年金线纹绣的黑色长靴印湿,但少年毫不在意。
弯腰俯首,冲谢春山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你还好吗?”
记忆中的手,与弹奏月琴的手逐渐重合。
谢春山有些恍惚。
后来他便被少年带回了府里妥帖安置。
那个少年给他安排了一间很大的寝宫,起初少年还有些放肆,提着他的道袍问他:“原来你是归云仙府的人呀,那可是个神仙地方。”
直到谢春山将所有进来服侍的人都赶了出去,那个明媚的少年终于逐渐开始畏惧他,亦或者说,是敬仰他,供奉他。
少年了解到他不喜欢别人触碰,又担心他身上的伤口恶化,所以不得不驱车前往距离王都不远的三清宗,请三清宗的修士出手帮忙。
谢春山跟着记忆中的画面,悬浮在三清宗上空。
也便是那一次,他才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
因为三清宗的国师,喊他:萧怀舟,萧四公子。
只不过这个称呼在三清宗口中并不是很尊敬,似乎还带着些许戏谑的意思。
谢春山能看见,萧怀舟的脸色只暗了片刻,便又换上笑脸扬起来:“请道长出手,怀舟定会感激涕零,大礼奉上。”
“感激就不必了,昔日有人三顾茅庐,若四公子真的有意,便在山门外站上一夜,我等就当四公子诚心相邀,纡尊降贵同四公子去一次。”
车马中的萧怀舟,没有丝毫犹豫,掀帘而下,于寒冬腊月独自站在山门外。
谢春山猛然想起萧怀舟总是咳嗽,明显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若是站上一夜……
萧怀舟真的站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谢春山:媳妇儿居然为了我站了一夜……
萧怀舟: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时我脑子进了水,现在换你为我站一夜,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信不信???
注: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20章 (文案剧情)
当回忆进程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记忆前行的时候,谢春山忽得生出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这便是,无可奈何吗?
山门之外的少年,鹤毫堆肩,消瘦身影独自站在车马前。
虽时不时咳嗽一两声,却眼神坚定,不达目的绝不会离开。
直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颜色。
三清宗的人这才打开山门,随着萧怀舟下山而去。
谢春山皱了皱眉,怪不得那少年自带他回去之后,咳嗽便加重了好几分。
起初他双目看不见,只能凭借着耳力听声辩位,确认门外来人是萧怀舟,还是别的仆人。
到后来只要咳嗽声一响起,他就知道是萧怀舟来了。
画面逐渐往后推移。
自那日谢春山生了气,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之后,少年就再也没有进过他的寝宫。
每日只要连绵不断的咳嗽声响起,便代表着少年来问安了。
不仅如此,因为少年进不来,所以血菩提也便被少年恭恭敬敬放在门口,话里话外叮嘱谢春山该如何服用。
后来,少年送了一味药,将他的眼睛治好了,他便偶尔会走出屋子查看外面的景色。
他能看见那个少年手抱月琴坐在凉亭之中,一瞧见他出来,少年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无聊变得兴奋起来。
甚至眼中含光,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宿那般。
那时,是草长莺飞三月天。
少年朝他挥手:“谢道君,你看这人间美不美,我们大雍呀,风景可好了,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人间盛世不过如此。”
“谢道君,你若愿意,我带你出去踏青呀?草长莺飞,人间真的很美。”
“谢道君……”
“谢道君……”
那个少年整日里絮絮叨叨,给他讲了大雍许多有趣的事情,带他看了大雍风土人情,看了春雨如酥,看了夏季蝉鸣,看了落叶纷飞。
看了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
不像归云仙府,终日只有冰雪相伴。
只是那时候的谢春山,一心向道,道被阻了,他便觉了无生趣,对万事都并没有什么情绪,所以回馈给少年的,都不过是浅淡眉眼。
所以他忘了,他在萧王府住了四年。
四年之中的每一日,萧怀舟都风雨无阻地站在门外,静静问着安好。
四年之中都每一夜,萧怀舟都会在凉亭之中弹奏这首曲调。
原来有些东西,习惯着习惯着,就会被人彻底忽略掉。
耳边月琴的曲调,逐渐从明媚热切,絮絮叨叨转为低沉阴鸷。
记忆中的画面也开始跳转,出现了一些谢春山从未见过的东西。
比如那个少年被人压在条凳上,萧帝怒斥他偷了血菩提,要问责赐他十鞭子。
少年高高仰着头颅,虽然背上被抽的鲜血淋漓,但他唇角弯弯,一副纨绔得意的模样。
领了鞭子之后,少年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处理伤口,第一件事就是踉踉跄跄跑到谢春山的寝宫门口,献宝似的把血菩提放在门槛上。
“谢道君,我替你寻了血菩提来,听说可以治疗法力造成的伤痕,你试试,要是没用你再跟我说,别舍不得用,这东西我随随便便就能寻来。”
少年一边笑一边倒吸着气,背上的鞭痕随着他的动作隐隐生疼,他却全然不顾,心中全都是心愿达成的雀跃情绪。
接着,谢春山便看见,当初的自己将血菩提随手收拾进了一个盒子中,便再也没有过问。
原来,践踏真心便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