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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卿 第45节

    ◎不要慌,不要怕。◎
    三伏天前, 日子暖和微燥。
    禁中松茂柏悦,紫薇树簌簌扑闪,粗壮的枝桠上缀着几串鲜艳的花, 越过琉璃瓦朱红墙,往通衢里伸。
    宫嫔的殿阁前, 放着一瓮冰。日光被冰块的棱角割得破碎,泄恨般地乱射,渐渐把寒冰融成暖和的水。
    凉气还没飘到人影面前,瓮里就栽种上了几株嫣粉的水莲花。
    时而有宫婢内侍从瓮前匆匆走过, 却只有两位在瓮前停下了脚。
    荣缓缓歇在阴凉地, 欹着烧手的墙,呼哧呼哧喘着气。
    “素妆阿姊, 我心里兀突突的,不好受。”
    施素妆搵帕,拭着额前的汗, “慌什么?咱们又不是搬喜盒唱喜词的喜娘, 需要出面的场合,咱们都不用去。咱们是来陪新娘子说话的,是来纾解新娘的心慌的。”
    说着搀起缓缓的胳膊往前走。
    她生得高,这一路走得像是胳膊肘里架了个小孩。而那小孩正是缓缓,她的脚面几乎没碰过地,如同素妆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做不了半分抵抗。
    越暨慈元殿,数位要跟仪仗着的宫嫔将这处堵得水泄不通。
    眼尖的宫婢睐见来人, 福了福身, “施小娘子, 荣小娘子, 公主在殿内等着你二位。快些去罢。”
    宫嫔一听,自觉地让开条道。待人走后,你叠我,我偎你,挤挤搡搡地扒着头往户牖里看。
    贤妃刮一圈茶沫子,抬眸见人身涌动,建盏道:“想进,就进来。想看,就走近些看。平时一个个懒得起不来问安,眼下遇见稀罕事了,还不赶紧瞧瞧,除除懒气?”
    她对这些新入宫的年青宫嫔一向严厉冷酷,素来不爱与她们打交道。可今日是她女儿出降的大喜日子,多来点人,也算撑撑场,长个面子。
    这些宫嫔低低欸了声,掇条杌子扎堆坐着。起初没脸皮敞开声聊,后来见贤妃一颗心都栓在公主身上,便开始说说笑笑。
    她们打量着喜庆的殿,打量着头戴珍珠玉冠,一身雍容翟服的贤妃,更悄摸打量着屏风后的新娘。
    这头婆子端来一碗醪糟圆子,福身道:“公主,出降前您得再吃一顿饭。圆子好消化,奴家给您洒了点桂花,放了半勺蜂蜜,是您爱吃的甜口。吃完这顿,未婚变已婚,日子幸福美满。”
    宫婢正给浮云卿化着斜红妆,摁着凤冠,见这碗圆子递不过来,缓缓伸手,接过了碗盏。
    浮云卿艰难地转着眸,妆未化好,她怕动作稍微大些,珍珠面靥就得移位。
    “素妆阿姊,缓缓,你们快来坐,跟我说说话。”浮云卿抿起一个浅淡的笑,又掀起嘴皮子,慢慢咽着圆子。
    素妆欸了声,掇来两条杌子,一条自己坐下,一条放到缓缓身旁。
    缓缓瞧浮云卿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心酸。
    “咱们仨人里,数你谈情说爱最晚,却数你嫁得最早。你也真是窝里藏不住个金元宝,一说相中,旋即要大婚。昨日我正绣着花,听婆子说了你的事,还以为是误传了消息。”缓缓吁了口气,满声落寞。
    素妆搭腔说是呀,“幸好家没搬走,等你处理好这一番事,咱们仨还能约着出去玩。”
    浮云卿品着缓缓的话,忽地哎唷一声,“缓缓,你什么时候找了情郎,还是在我之前?”
    缓缓羞红了脸,又喂了她个圆子,“我与他的事,等你出降后再说。今日的风光时候属于你,我可不敢抢。”
    半碗圆子下肚,再想吃时,贤妃斥声劝:“好了,点到即止,懂不懂。垫垫肚,不能吃饱。新娘子这天就是饿得过来的,吃这么多,到时难受得吐了,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宫嫔捂着嘴笑。
    婆子说那好,哄着正盯着铜镜烜耀臭美的浮云卿,“公主,按礼呢,您该哭着拜别娘家。您不用慌,象征性地掉几滴泪就好。哭完,咱们就能乘檐子去内东门了。”
    浮云卿撇撇嘴,“这么喜庆的事,我哭不出来。娘家不娘家,夫家不夫家的,到最后,都还是我的公主府。这礼能不能免了?”
    婆子一脸为难,正不知该作甚时,贤妃冷哼了声,“哭不出来?好办。前几日你交上来的辞赋默写,错了三十三个字。拢共一百字,老天,你竟然能错三十三个!回去后,把这篇抄三百三十遍,明晚前交给我。哭不出来,哼,我看这下能哭出来不能。”
    “明晚?”浮云卿只觉自己轻快的魂被雷生生劈成两半。
    话本子里的洞房花烛夜,你侬我侬。而她呢,居然要连夜抄三百三十遍!
    倏地鼻腔酸涩,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眼睫一颤,一滴再一滴,扑簌簌地滴下来。
    素妆缓缓忙拍着她的背安慰,婆子赶忙搵去她的泪,“这几滴就够了,再哭可就不吉利喽。”
    水墨屏风后,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影,腰杆愈来愈弯,肩头耸动,当真哭得伤心。
    贤妃苦笑不得,“好了,吓吓你罢了。抄三十三遍就行,抄不是目的,让你记住才是。”
    宫嫔笑着笑着,眼眶渐渐地盈了一泡泪。
    大抵女人天生就带着母性,不论年龄几何,不论有没有生育,但凡碰上爱别离的场面,眼里就得刺痛一番。
    宫婢端着彩绸铜奁与鸳鸯食盒进进出出,忙得腰酸背痛,脚底板隐隐抽着筋。可抽空往殿里乜一圈,眼也泛起了红意。
    贵人们哭,是有感而发。她们这些做小底的哭,就是不吉利,败坏气氛。于是只能揽过更多活儿,忙着忙着,就没心瞎想瞎哭了。
    贤妃只是淪茶建盏,不迭安慰着:“一个个没做娘的,偏偏生了颗为娘的心。看看我这做亲娘的,泪半颗没流。你们啊,赶紧把泪擦擦,把妆补补。圣人与淑妃殿里都各自坐着几位宫嫔,到时一碰头,偏偏我殿里的宫嫔狼狈,那怎么行?”
    拜祖宗,交代话,硬撑着把殿里的人都送走,她才弓起了腰,抑着声闷头哭。
    生养生养,生不易,养更难。这份心酸,大抵只有当娘的才懂。
    *
    这约莫是国朝公主嫁得最风光的一次。
    宝衢设仪伏、行幕、步障,短镫手执螺青华盖,引着公主所乘的云凤金铜檐子。天武官抬着一箱箱红绸嫁妆,队末是身披红罗销金长衫的宫嫔与骑马随行的宫婢女官。
    百姓没看过这浩浩汤汤的大场面,簇拥在路边仰头张望。
    那座金铜檐子四面垂着几层珠帘,遥遥窥见宽敞的檐子里坐着一个人,恍若一个精致的傀儡,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周国公主,官家最疼爱的女儿。
    他们像观猴一样,好奇地张望。张望不到就低下了头,锣鼓升天里,心思各异。
    浮云卿移开眼,卸下手里的团扇,只觉这座精致的檐子把她锁在了这里,锁得她不得不大口喘着气,才能活下去。
    内东门外渐渐阗满了一群人。
    敬亭颐把礼直官滔滔不绝的话当耳旁风,那双期盼的眸望着内东门的方向。
    渐渐的,眼底那一个凝聚的黑点,变成一座华贵的檐子。
    礼直官甩着拂子,抬声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移步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
    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礼直官浅呵了个腰,“驸马,请您骑上马,随行檐子至开国伯府。行过舅姑之礼后,您需引着檐子,越暨公主府。”
    昨日还生疏地称敬小官人,今日就换了称呼,亲昵地称作驸马。
    尘埃落定后,众人暗地里嫌入赘有损颜面,脸皮上却仍挂着假意的笑,到处祝贺逢迎。
    敬亭颐利落上马,勒紧缰绳,马啼磕擦擦地踏着,他的心也被颠得七上八下。
    偶尔望向金铜檐子,珠帘掩映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平静下来。
    开国伯府在金明池西,比公主府寒碜。大眼一望,就知道是不得势的贵胄,住着不排场的府邸。
    开国伯成闵与妻王氏哪里经历过公主亲临的荣幸事。
    美艳娇媚的公主,持着团扇,朝他们二位行礼,乖巧地叫了声家舅,家姑。
    享过这待遇,到死都觉着光荣!
    成闵与王氏一左一右地扶起浮云卿。
    “敬……敬亭颐这孩子是我的外甥,倘使婚后对您有半点不好,您只管告诉我,我得抽了他的皮,扒了他的骨,狠狠教训他一番!”成闵两股颤颤,幞头压着的头发被汗渍湿,话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氏心底骂他没出息,脸上绽出了个笑,那笑纹深得能夹死几只蝇子。
    她捧着浮云卿递来的茶,细细品了口,“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们说。我们一定给您做到。”
    浮云卿说舅姑说笑。
    她没有舅姑,降了辈,给开国伯夫妇叫声舅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是过场。
    开国伯夫妇庸俗市侩,竟能有一个敬亭颐这样好的外甥,当真是祖上积福!
    浮云卿心头想着这对夫妇,这对夫妇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浮云卿。
    送走乌压压一帮人,成闵与王氏皆吁了口长气。
    成闵后怕道:“咱俩装得还行罢。你还别说,把命栓在人家裤腰上的日子就是过得忐忑得紧。”
    “谁说不是呢。”王氏甩着帕,“咱们给姓敬的做了这出戏,那他应该能放过咱们了罢。”
    成闵摇摇头说不知,“姓敬的心狠手辣,官家居然舍得把他最疼的女儿交付给这厮。要是官家知道姓敬的真面目,会不会一气之下把这厮杀了?到时咱们的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更好。”
    王氏最烦他这幅胆小如鼠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成闵的耳朵,嗔怒道:“你有没有点做墙头草三面派的自觉?咱们做过多少腌臜事,你当真不知?能苟活一日是一日,已是最好的结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还想作什么?”
    言讫,揪着他的耳朵往内堂走。
    王氏斥他:“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脑袋要是还想待在脖颈上,就把我说的都听进去!”
    *
    踱将公主府,已是太阳搽了层红霞,日昏暝暝。
    火烧云照得脸红扑扑的,甫一歇檐,浮云卿便拽下了销金盖头,呼着新鲜的空气。
    公主府与从前相比,只是多了几处红与金,多了几处囍字。喜庆的府邸,携带着熟悉的气息,一起扑向疲惫的她。
    禅婆子接过盖头,本想说这不合规矩,睐见浮云卿累得紧,话又噎在了嘴里。
    麦婆子终于接来了人,笑出泪花。
    她拥着浮云卿踅进内院。
    “公主,再行一道同牢之礼,您就能歇着了。”
    同牢之礼,即夫妻对饮合卺酒。
    驸马需在公主门外等候,朝屋门作揖唱词,进屋后由赞者引着盥洗,再拜公主,两人对饮。
    敬亭颐将辣嗓子的烈酒换成了清甜的果酒。他揿起酒爵,递给浮云卿。
    他也累,这份累里看不出任何狼狈,依旧光风霁月。可浮云卿却从他的眸里窥出几分不适应的惊慌之意。
    “不要慌,不要怕。”她接过酒盏。是在宽慰敬亭颐,也是在宽慰自个儿。
    两人平时处得自在轻松,喝着合卺酒,再一对视,皆乐得笑出声来。
    “敬先生,你笑什么呀?”
    浮云卿咧着一口白牙,歪了歪沉重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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