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

    伍拾贰
    日色已尽花含烟,杨柳无风,轻惹春烟残雨,弯弯碧甃篆痕深,终于双燕归栖红楼中,画堂灯暖帘櫳卷。
    眠樱亲自为紫鳶撑着湖水绿绘墨彩花鸟绸伞,二人度梭环玉动,踏躡佩珠鸣,穿过咽咽清泉岩溜细,北户接翠幄,南路低金扉,绿烟笼柳径。
    紫鳶站在垂花门的玉阶下,雾鬓新梳紺绿,明翠摇蝉翼,珠压腰衱稳称身,他以纤珪理新妆,又挽着眠樱的手臂,撒娇道:「明天回来,我要吃枣糕和喝甘草冰雪凉水,最近是寒食节,我很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
    眠樱髻上玉燕垂符小,腰间珠囊结艾青,嫩冰犹薄,美眸月晃波澄绿,彷彿要溺毙紫鳶,只含笑道:「好的,我会等你回来。」
    紫鳶盈盈笑靨宫黄额,凝妆艳粉,慢横秋水,说道:「你还是别等了,靳大人既是要我侍候,那我想必是在宵禁结束后才回来,到时也天亮了。」
    「圣上向来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明天靳大人早早要到宫里待漏,不会把你留到太晚。」眠樱抚摸着紫鳶的脸颊,适才他为紫鳶画妆,娇慵未洗匀妆手,指尖不意间印斜红。他把紫鳶拥入怀中,亲吻着紫鳶的额头,柔声叮嚀道:「毕竟是在外面,一切小心为上。」
    虽然二人已经表白情意,但眠樱很少在外面表现得那么亲暱,紫鳶虽是不解,但还是欢喜得很,他依靠在眠樱的胸前,感受着那淡淡的馨香,心里想着,那么多男人为了眠樱痴狂不已,但这人的玲瓏心终究是属于他的。
    日斜柳暗花嫣,春风吹碎胭脂红雨,庭花荫下,二人嘮嘮叨叨地说着日常话,明明很快就可以再次见面,而眠樱素来克制,今天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弄得紫鳶更是依依不捨,但他不得不推开眠樱,无奈地道:「我要出发了,别让靳大人久等。」
    眠樱却紧握着紫鳶的手,他久久地凝视着紫鳶,春山浅拂,雪乳浮甌,琉璃色的眼眸宛如花笼微月竹笼烟,彷彿想要诉说千言万语,但终究是欲语还休。
    紫鳶有点诧异地看着眠樱,这般痴缠不像眠樱的性子。
    「是哪里不舒服吗?」紫鳶早就察觉今天眠樱有点不妥,当下道:「要不我留下来照顾你……」
    正在此时,下人上前催促道:「紫鳶小姐,千万别误了时辰。」
    淡烟横处柳行低,碧溪风动满纹漪,紫鳶定定地看着眠樱,只要眠樱愿意开口,哪怕事后要被靳青嵐惩罚,紫鳶也一定会留下来的。
    眠樱却渐渐松开紫鳶的手,翠眉淡淡匀宫柳,素瓷雪色縹沫香,神色甚至有几分凄美娇弱,他别过脸去,絳綃袖举掩玉容,摇头道:「我没关係,你别耽误时间了。」
    当紫鳶转身跨过朱门的门槛时,但见彤云满空,残红片片随波浪,疏香满地东风老,满径杨花飞絮,雨后水洼映着陌上垂柳,宛若玛瑙一泓翠玉。
    一片柳絮偶然落在紫鳶的绿鬓里,他随手摘下柳絮,忽地想起那两句「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
    紫鳶心里一跳,霍然回首,却见锁衔金兽连环冷,流鶯馆的兽环金钉朱门已经毫无缝隙地合起来了。
    月渐满游廊,叠榭层楹相对起,街衢照影纷纷月,閬苑花开不夜春,花覆金船,如椽画烛,朱轮翠盖不胜春,银鞍绣轂盛繁华。
    紫鳶刚刚下了马车,便听到有人叫卖鲜花。他轻轻撩起幂篱的雪白丝绦,只见卖花郎的马头竹篮里既有映山红,又有月季花,还有杜鹃花,群花翦刻彤云片,开张赤霞裹,烟轻琉璃叶,虽然没有眠樱插花插得那么好看,但也自有几分情调。
    他吩咐下人拿出钱囊,买了一束杜鹃花。
    彼时尚未到约好的时辰,紫鳶抱着杜鹃花在街边的小店间逛,但他始终心事重重,眼神只随意地掠过琳琅满目的货物。
    忽地,紫鳶停下脚步,他掀开丝绦,把货架上的某件玩意拿下来细看。
    他果然没有认错,那是在枫丹时被匪人抢走的多宝格圆盒。
    这多宝格圆盒是眠樱特地吩咐木匠打造,其花纹样式独一无二,紫鳶把圆盒反过来,底部有一道浅浅的裂纹,那是海棠馆的下人不慎把多宝格圆盒摔到地上弄出来的。
    最奇怪的是,既然这多宝格圆盒是在枫丹附近被抢走的,相隔一年多遽然在京都出现,说不定已经转了好几手,应当变得较为残旧,但它的外观跟之前没有太大分别,就像是一直留在某人的手里,那人来到京都才决定卖出货物。
    靳青嵐的话在紫鳶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说过还有一个匪人在逃,而那个匪人好像是逃往京都的方向。
    紫鳶心里一片冰凉,恨不得马上赶回流鶯馆,靳青嵐和眠樱里应外合毁了这山寨,那匪人说不定会找眠樱麻烦,尤其现在流鶯馆也是危如累卵,强敌环伺,但他知道单靠自己和眠樱是没用的,必须要把此事稟告靳青嵐,当下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掌柜身边,问道:「你记得这圆盒是谁卖给你的吗?」
    「请这位娘子见谅,我们的货物是不问来歷的。」
    紫鳶唯有转头吩咐下人买下这多宝格圆盒,掌柜看见这位艳装丽人的侍从竟然是男人,不禁惊疑地看着紫鳶,但他显然很快地明白过来,便神色如常地接过下人递来的银两。
    离开店子后,紫鳶来到约定的碧桃树下,碧桃烂漫娇红,欲伴彩云飞去,万斛金莲照九衢。他茕茕而立,以绘桃花蛺蝶泥金绢扇掩红妆,远山横秀,美盼娇回,然而他一直等到月上西楼,还是等不到靳青嵐。
    银浦流云初度月,层台云集梨园乐,楼台霏雾,簫鼓向晚,丝管纷纷,金络玉衔嘶马,九陌游人起陌尘,笼街细柳娇无力,勾栏里表演着《琼林宴》,身手灵活的武生脱下鞋子一踢,正好把鞋子不偏不倚地踢到头顶上,完全不需要双手协助,引来无数观眾的欢呼喝采。
    明明是首次看到京都的綺筵春夜,但没有眠樱陪伴,紫鳶只是感到淡而无味。
    紫鳶低头看着怀抱的杜鹃花,不禁黛眉顰翠。他本打算买些顏色喜庆的花送给眠樱,但这杜鹃花的顏色实在太红了,如同猩猩血染,甚至有点不祥了。
    不知不觉,已是蜜烛花光清夜阑,云间月色明如素,紫鳶只道靳青嵐因公务繁忙而失约,他这连男妾也不如的身份自是不敢贸然到廷尉司里打扰靳青嵐,唯有先打道回府,确保眠樱的平安,下次见到靳青嵐再诚心请罪。
    下人却连声劝道:「若靳大人真的不来了,他总会打发侍从通知小姐的。如果小姐贸然离开这里,靳大人又来了,恐怕靳大人会不太高兴。」
    想到靳青嵐的古怪脾气,紫鳶纵是心焦如焚,还是不得不在原地枯等,他等到人潮渐渐散去的时份,终于还是决定坐上马车回到流鶯馆。
    此时,角落的悬鼓「咚咚」地响起来,吓得紫鳶几乎从马车的脚踏掉下来,他按着噗噗地跳个不停的胸口,才想起京都不同于望霞,毕竟是天子脚下,所以有着极为严厉的宵禁。
    不远处几个官兵正在凶巴巴地赶人,其中一个官兵走到紫鳶的面前,他大约是见到紫鳶珠鈿翠珥,簪艳粉浓香,态度也没那么恶劣,只是板着脸道:「这位娘子,暮鼓已响,宵禁将至,人车不得通行,违者处以鞭刑,请娘子尽快找个地方歇息吧。」
    这里离流鶯馆很远,如果没有马车根本回不了流鶯馆,但紫鳶哪里敢开罪官兵,只好盈盈福身道:「奴家谢谢官爷提点。」
    紫鳶吩咐下人以纱笼引道,薄罗衫子柳腰风,六銖步月生綃,带着马伕走进最接近的坊门,打算随便找间找客栈过夜。
    坊巷愔愔,浮云似帐月成钩,他们经过一间快要打烊的破落酒家,年幼瘦小的歌女坐在门边,幽幽地唱着「一去影无踪,何日相逢。要相见难得相见,除非纸上画真容,梦里相逢」,嗓音明明还是十分稚嫩,却听得紫鳶不寒而慄。
    花枝向月云含吐,数枝幽艳湿啼红,网尘洞户春沉静,嬋娟月色浸栏杆。
    拘水月在手,花香粘湿衣,紫鳶在客栈的厢房里梳洗后便匆匆就寝,或许是习惯了在眠樱的怀中入睡,他再次寤寐思服,难以入睡,怀里的多宝格圆盒硬梆梆的,他却是捨不得放在床边,唯有抱着眠樱的礼物,他才感到安心一点。
    直至宝篆烟消香已残,子规啼处隔窗纱,紫鳶还是睡不着,唯有坐起来临水开朱户。
    但见香雾空蒙月转廊,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紫鳶的心里不断下沉,他低头一看,窗边的杜鹃顷刻之前还是张扬艳红,此际却已经隐约带着枯萎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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