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别却摇了摇头,正色的道:“不是的,我感觉得到,我师父她并不快乐。虽然我亦不知她因何事如此消沉寂静,但我一定会让她快乐的。”
少年心中似乎除了他口中的“师父”,其他诸事都不甚重要。
他想了想,轻轻笑着道:“师父让我出来走走,才能体会何为苍生,才能知道修习一身仙法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那我便认真看看这三界,也许将来......”
他眼底带着一丝雀跃的微芒。
“也许将来,我也能替师父撑起苍生,让她也歇一歇。她实在太累了。”
往圣帝君听着少年语气中的认真赤诚,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一时怔忪。
片刻后,她却还是轻轻道:“依我浅见,你师父让你看苍生,并非要你背负苍生。而是让你明白,苍生万物之不易。
有了这些经历,知晓了六妄八苦人间疾苦,今后你行事抉择之时,便能助你分辨是非善恶。
......其实,你倒也不必对三界众生有过重的包袱。”
钧别却笑了笑。
“虞姑娘此言差矣,此非包袱。若能为师父分担悲苦,才是钧别此生之幸。”
往圣帝君沉默一瞬,却猛地转开头,看向其他方向,神情莫测的轻声道:
“钧别公子,你此生之幸事,不该依附于人。”
钧别却笑得明朗,不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道:
“虞姑娘,秋夜风寒露重,晚间山谷夜风最是冷硬。既已抓获此妖,我们这边出谷吧。”
往圣帝君遂不再言,只是点点头,二人相携出谷而去。
许是觉得与往圣帝君所化的名叫虞阑的女子十分投缘,又见她孤零零一个人过得十分落魄,于是,钧别便主动邀请她一同历练除妖。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便一同行走于凡间九州之上,行捉妖除祟之事。
当然,往圣帝君极少出手,一般都是在旁静静观看。
只有当钧别遇到了不认识的罕见妖物,她才会出声指点,告知他妖物的一些典籍中不曾记载的、鲜为人知的弱点和特征。
钧别仙术早已大成,凡间的等闲妖物无法与之抗衡。
他们一同见过宿风谷的橙黄落叶,一同踏过九晟山非冬藏潇雪,一同闻过崇阿山的春绽百花,一同领略无妄海的浪高千叠。
两人行走于人间九州的各个州镇村庄,哪里有凶恶妖物横行的讯息,哪里便有他们二人踏过的足迹。
如此这般,春去冬来,花落花开,不知不觉间,几载春秋来了又去。
有一年凡间上元节,他们二人刚巧偶遇横城举办庙会,他们一路猜了无数灯谜,尽兴而归。
回到落脚的居所后,虞阑送给他一个玉佩,上面的花纹是她亲手所雕的虞美人纹路。
钧别惊喜异常,这还是他们相识几年中,虞阑第一次送他东西。
她轻声道:“上个月是你生辰,那时此玉尚未雕完,这生辰礼送的迟了些,你不要见怪。”
钧别笑的明媚,没有半分不虞。
上个月他生辰时正是腊月隆冬,虞阑受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连钧别的生辰都过了好多日才好些,他又怎么会怪她。
他十分珍惜的收起这份虽然朴素却又格外珍贵的礼物,与往圣帝君当年用蜀锦枫为他所铸的法器“无邪”仔细收在了一处。
如此这般,流年轮转。
钧别在凡间一路历练,见识过了人间的战争与纠纷,也见过了百姓苍生的疾苦,明白了凡人食不果腹的心酸,也看过凡人之间的爱别离与怨憎恶。
但是他在与虞阑几年相交相伴下,却愈发心绪难安。
少年慕艾,心生繁花。
他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虽然相貌寡淡,但却气质端方高洁、见识不凡的凡人女子。
这一日,他们又除掉了一只隐藏于西海,冒做神龙威逼当地百姓献祭女子的恶蛟。
钧别踟蹰良久,晚上回到他们最近落脚暂居的竹屋后,终于鼓起勇气,对虞阑说:“阿阑,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往圣帝君此时正坐在桌边,施法修补被恶蛟捣坏的一件法器。
她没有抬头,只淡笑着问。
“你最近倒是有些奇怪,总是心神不宁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若能帮得上,必不会推辞。”
钧别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
“阿阑,我已离家多年,算算时间......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往圣帝君手上的动作一顿,几瞬过后,她才轻轻道:
“也好,你既出门历练,便终有归家之时。这几年你修为见闻都进益良多,想来确实该回去向师门复命了。”
钧别却道:“但我要说的,并不只是此事。”
“还有什么事?”
往圣帝君微微一怔,她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轻轻笑了一声。
“哦,你担心我一人历练遇险吗?那倒不必,我虽然仙术不如你精湛,但也不至于无法自保。”
钧别却走到桌面,在她面前缓缓单膝蹲下,一双眼定定看向她。
“阿阑,师父曾说我可自行抉择自己的感情,我近日来也反复自量我心......你我二人相识相交相熟多年。我......心悦于你,你呢?你可心悦于我?”
“——碰!”
往圣帝君手中已修至半成的法器,失手摔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她目光沉沉的看向半跪在她面前,一脸真诚倾慕的少年,半响无言。
第32章 双双回归
钧别突然失去了虞阑的踪迹。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钧别在他们之前落脚的竹屋默默等待了七日,他的表情也从最初苍白的焦灼担忧,慢慢变为心如死灰般的沉寂。
七日后,虞阑仍不见芳踪。
钧别在屋内的桌上留下了一个可向岱舆濯祗仙宫传讯的特殊传讯符,然后安静的锁上竹屋的门,带着他为数不多的物品离开了此处。
他那储藏物品的小小法器中,家什寥寥无几。
几件往圣帝君昔年赠送给他的法器,一块虞阑所赠的简朴的凡玉,一件虞阑亲自编织的重阳节萝蒲挂穗,几身从濯祗仙宫带来的仙衣,凡间碎银几两。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钧别离开后不久,房屋尽头的竹林深处,一道穿着已洗得发白的道服的清瘦身影缓缓出现。
——正是消失了七日的......虞阑。
她神情格外安静的看着天边钧别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无喜无悲的神情,似乎猝不及防的被撕开一道裂缝。
那是一抹比方才钧别脸上的神情,更加苍白的惨淡和悲惘。
她伸手轻轻拂过秋末微微变色的苍竹,喃喃自语。
“钧别,你可以心悦于这三界中的任何一人,但你独独不能,亦不应该,心悦本君。”
话毕,这具凡人身体,忽然散发出淡金色的无限神光。
竹林间,恍若金色的星辰洒满凡尘、笼罩绿野,也终于渐渐笼罩住了“虞阑”的整个身体。
片刻后,神光消散殆尽。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那张冠绝九天、遗世独立的倾世容颜,再次重现于世。
她身着一身九重天上帝君冕服,眼底又恢复了三界至尊的无喜无悲。
收起所有九重天帝君不该拥有的破碎的情感与脆弱,她便只是——太阴幽荧。
那个名叫“虞阑”的凡人女子,终是天上地下,芳踪永失。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往圣帝君最后看了一眼竹屋上紧锁的房门,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再推开它。
她阖目不语,略施仙法,转瞬间这缕分化到凡间的元神,便已再次回到仙山岱舆濯祗仙宫中往圣帝君自己的神体本尊之中。
巍峨壮阔、气势恢宏的濯祗仙宫内殿中,高处不胜寒的高台玉座之上,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沉寂已久的神体,缓缓睁开了已阖上经年的双眸。
她明明端坐于三界之中最为圣洁威严的两大神宫之一,但是她那双长长的睫毛微阖下,却又映出一片无边寂寞的暗影。
下一刻,殿外微弱说话声传入她耳中,正是嘉荣上仙和刚刚回到岱舆的钧别。
嘉荣上仙的语气十分惊喜。
“钧别!你回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钧别温声回答道:“嘉荣姑姑,我刚刚返回岱舆,来此复命。”
嘉荣上仙虽然已极力压低了音量,但是语气还是难掩激动。
“真好,你终于回来了,几年不见你又长大了些!嘉荣姑姑险些都不认识你了。”
钧别温和的声音隔着殿门,似有若无的传进内殿。
“姑姑,钧别也很想念帝君和您。对了,帝君在吗?钧别这便去叩拜帝君。”
嘉荣上仙摇了摇头,轻声道:
“帝君还在闭关,喻令我等无事不可叨扰。不过你放心,待帝君醒来,我必第一时间通禀你回岱舆之事。”
钧别微微讶异。
“帝君闭关了?”
他微微蹙眉,语气中有一丝隐忧。
“帝君为何闭关了?嘉荣姑姑,莫非她前些年每日为我运功施法巩固原形封印,受了什么暗伤或损耗?”
嘉荣上仙亦是不知,她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