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雕会在拥有配偶后终止合作关系乃至驱逐她吗?如果它生下鸟蛋进入孵蛋期和哺育期,会不会对她发动护崽行为?金雕多是一夫一妻同进同出,多一只雄鸟,将来如果想搬家或者改变迁徙路线是不是不可能了呢?
安澜脑子里闪过无数问号,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忧心忡忡地想了那么多,竟然没有一条考虑过雄性金雕的感受。
于是她也自然不会料到这种场景:
繁殖季节开始后,第一只靠近领地的成年雄性本该直接进入领地对雌性展开热烈追求,表演一番高空无实物捕猎技术,但事实是雄性金雕一飞进来,直接原地一个傻眼。
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下,尝试下落,然后又拔升盘旋了好几圈,安澜看着都替他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想掬一把同情泪。
想不到吧……
这里有两只雌雕。
第129章
——“所以11号巢区今天有鸟蛋了吗?”
——“……没有。”
布日格德抱着保温杯,以超越常人的忍耐力接受了这个残酷现实,然后在笔记本背后的日历上画了个叉。
他在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做森林公安已经有十二年了,救助过的野生动物达到三位数,光猛禽都有十几只,每天不是在出警就是在出警的路上,偶尔才能闲下来喝一杯茶。
这段短暂的喝茶时光本来应该是难得的日常消遣,和同事吹吹牛聊聊日常,说说工作中听到的趣事,有时候还会谈点新闻。
某天就有小年轻说,额仁淖尔苏木那边巡护时有猛禽资讯,好像是一对金雕在峭壁上筑了巢。
森林公安民警定期巡护巡查,也因此看到了鸟巢搭建的全过程,拍下了不少珍贵照片。一位对新媒体比较了解的民警还拍了很多视频素材,后来有不少被各大官媒拿去剪宣传片。
当时布日格德看得很愉快。
其中有一段是两只金雕为了一条粗树枝该放在哪来回拉扯的视频,年长金雕把树枝放在侧面,年幼金雕把它叼到后面,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年长金雕终于耐心告罄,在把树枝叼回来之后往同伴身上叨了两三下。
这段视频在宣传初期的配字没点出细节,一些对猛禽不太了解的网友就以为是一对金雕夫妇在营巢,很是玩了些“夫妻买房装修意见不合”的梗。
不过很快就有人在下面指出这两只金雕不仅不是一对,连性别、年龄都对不上。
稍微大一点的那只看着有四岁龄,马上就要成年,颈上柳叶一样的羽毛比一般金雕还要金一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稍微小一点的那只约莫才一岁到两岁龄,尾羽大部分从地上看都是白色,顶端黑色,如同一把精致的扇子。
两只都是雌性。
划重点。
这条评论一出,“欢喜冤家恩爱夫妻”马上就变成了“橘势大好”,完全把鸟类爱好者们“住手它们还没成年啊”的咆哮压在了下面。
不过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复杂。
明明都是美丽的生物,捕猎的样子很帅,在国内也非常珍稀,但猛禽的热度其实并没有这么高,不像大猫一样出圈。
意料之外的爆火呢。
如果能借此机会向公众科普一下猛禽常识,多拉点小伙伴参与到观鸟活动和志愿救助活动中去,也是不错的回报。
让鸟类爱好者们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这对雌性金雕再次上了新闻,而且这一次热度甚至更高,还有网媒放在头版头条——
有游客拍到了鸟巢。
一个五颜六色的、花里胡哨的大鸟巢。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仅是网友,连研究学者都陷入了沉思,他们过去从没听说过金雕会用这种方式装饰巢穴,难道这是某种模仿行为吗?还是说有人类爬上去接触野生动物了?
好像嫌弃热度还不够高,后来的游客中有人携带了无人机,居高临下更清楚地拍到了鸟巢全景,羊毛、干花、亮色羽毛、狐狸尾巴……甚至还有金雕自己脱落下来的正羽被插在鸟巢边上,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温馨小窝。
这座峭壁以坐火箭的速度成为了内蒙古旅游打卡点,这两只金雕也变成了五只心灵鸡汤胡编乱造的对象,成了营销号视频常客,成了某些专业课上的行为分析折磨王。
到这里,布日格德还是乐见其成的。
他之前在更西的地方工作,亲手收拾掉过的偷猎者没有三十也有二十,深谙知名度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加成作用,一些个体在上面挂上号了,保护力度就会大大加强。
事实也的确如此。
森林公安民警和志愿者很快就把金雕巢区放在了固定巡护路线里,每隔几天都要去看看情况,后来还碰上了从外地赶过来的自然节目制作组。
随着金雕走红,成为一张名片,大家干劲也上来了,成效也上去了,这些年做的贡献也被看到了,好像是皆大欢喜。
此时布日格德还没感受过世事的险恶,还不知道自己的喝茶时间会变成一种煎熬,更不知道将来某天他会看着这两只金雕迎风流泪——
它们简直就是来讨债的。
早在金雕装修巢穴时,民警就看到过黄羊被捕捉的画面,但当时他们并没在意,因为一来黄羊不是金雕食物构成里占比最大的,二来这几年北边特别冷,每年都有大量黄羊南下,某年还被统计到过超过万只的巨大增幅,和2003年统计只剩130只的惨状相比天差地别。
一个不会盯着抓,一个长势喜人,虽然是国一吃国一,比从前朱鹮吃娃娃鱼、扬子鳄吃白鹭还要过分,但它符合自然规律,人类不能干涉,且损失并不大,所以警官们的氧气面罩是戴上了又摘下,原地表演仰卧起坐。
可是某些金雕吧……它不走寻常路。
而且额仁淖尔苏木这片土地的物种也是真的丰富,吹阵风过去都能刮到一只国一国二,最次也能刮到一群三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布日格德开始以每十天一次的频率在喝茶时间听到“今天金雕又吃什么了”的“警情通报”。
受害者一号黄羊。
受害者二号盘羊。
受害者三号鹅喉羚。
其中受害最多的就是黄羊,这些能用屁股比心的咩咩被金雕追得四处乱窜,小羊羔一个不好就要上天坐飞机。
对此,布日格德灵魂发问:“是狐狸不好吃吗?”
“黄羊……可能更好吃吧。”警队里小年轻犹豫地回答,“而且抓一只能吃挺久,这是两只鸟合作捕猎,要分东西吃,捉大型猎物也……不是不能理解。”
布日格德长叹一声。
此时此刻他只想去买呼吸机。
好不容易撑过春夏,秋季猛禽迁徙,两只金雕下到南方去祸害其他小动物了,一开始他还挺乐呵,几个月没听到消息,巡护时也看不到,又有点想念。
不止是他在想念,关注度这样高,很多人都舍不得,生怕它们不回来了,今年玩的梗也变成“时泪”,变成“季节限定”。
等到第二年开春,人们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
他们没想到金雕回来是回来了,不仅回来了,有一只还成年了,还开始找对象了,接下来一整个繁殖季节人们都没空去关心“金雕吃了什么”,每天都在关心“金雕生蛋了吗”。
于是从三月到六月,五只雄性金雕成为了新的梗王。
它们无一不是张着翅膀以炫酷的姿态进入巢区,也无一不是缩着脖子以怀疑鸟生的姿态离开巢区。
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
布日格德的喝茶时间又变成操心时间,他从小就喜欢猛禽,长大后称为森林公安有很多机会可以帮助这些漂亮的大鸟,而且一直看这对鸟看出了感情,觉得就跟看两个闺女似的,这会儿相亲连连失败,可不得着急。
他是抓破头皮也想不通为什么两只雌鸟要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死死粘在一起——
谁能想到这两只鸟还有那样一段历史呢?
没有愿意共同生活的雄性金雕,年长一点的雌性金雕好像也不着急,不急不缓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去迫害迫害草原上的大小动物,时不时恐吓一下草原雕和黑耳鸢。
这场家庭喜剧一直放到第三年繁殖季节,有一只体型格外伟岸的雄性大大咧咧地飞进了巢区,带着几分憨厚地做完了整套求爱动作,在表演高空抛物俯冲接物时还因为过于激动差点直接一路冲到两只仰头观看的雌性脸上。
就在大家以为它会成为下一个折戟沉沙的家伙时,年长雌性却很是骄矜地鸣叫了两声,然后飞回鸟巢,把它让进了鸟巢里。
连营巢这一步都省了。
后来好几天,小金雕和雄性金雕相安无事,谁也没嫌弃谁,谁也没攻击谁,谁也没驱逐谁。
除了捕猎时被要求自己捕猎,它完全站稳了脚跟,和年长金雕一起繁育后代,有了超乎寻常的三颗鸟蛋。
拎包入住得如此轻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关注这对金雕姐妹的爱好者们都在相互询问,他们仔仔细细扒着鸟儿的外貌看了看(认鸟可真是样困难工作),最后有人发现它的一只爪子上有块黑斑,看着和之前上过新闻报道的某只金雕一模一样。
言论一出,就有民警想起来了。
这不是前年冬天因为体力不支由牧民收留挪送到森林公安救助最后被放归,结果去年冬天又跑过来的那只金雕吗?
好家伙。
警队当时还在担心它出去之后能活不能活,结果人家现在都找到配偶了,孩子都有了。
就是时间上真的有点晚,这一窝小鸟要孵要养要培养独立,一轮下来都要冬天了,肯定来不及迁徙。
三只大鸟加小鸟,冬天到了可怎么活啊。
所有人都为它们操碎了心,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在信息网上留言,希望当地部门冬季补饲珍稀动物时记得去看看这一大家子的国一。
但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曾经被发现过的真理——
某些金雕吧,它不走寻常路。
这年天气开始冷下来的时候,森林公安接了一通报警电话。
当时正好是布日格德的喝茶时间,不知怎的他眼皮直跳,把保温杯放下,笔记本合上,盯着走进来通报情况的巡护队员。
“副队长,”小年轻艰难地说,“去年那只金雕好像又跑到牧民家里去了,那边说今年好像还有别的鸟,在等我们过去呢。”
布日格德:“……”
他错了。
他不需要呼吸机。
他需要一个心脏起搏器。
第130章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
安澜在高空盘旋时发现地面上的小动物都少了很多,有时候飞出十几公里都见不到一个猎物,更糟糕的是雪一直下,比起她刚离开卡班拜的那年冬天也不逞多让。
可是她不能空手回去。
夏天时沙乌列一共产下了三枚鸟蛋,比大多数雌雕会产的两枚还多了一枚。
平常能养活两只都算得是幸运,三只肯定是养不活的,但有安澜在边上帮衬,大金雕自己的意愿也很强烈,三只小鸟磕磕绊绊地都长大了。
这本来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