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心中大震,脑中嗡嗡作响。
激烈的?争锋过后,空气有那么一瞬的安静,这对?君臣、这对?师生,在安静的?氛围中对?峙着,各自平复着情绪。
宋太?师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着——
“兵法曰,归师勿遏,围师遗阙。对于世家,打压打压就够了,若真的?动?了根儿,堵死他们的?路,会把人逼反的。”
“陛下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将?来,自古及今,动了这些世家豪强,儒家文人阶级利益的?皇帝,有几个有好名声的?哪个不是被骂成昏君、暴君?”
“陛下如今已?经可以亲政,只要好好维护九品中正这套制度,自有世家文人为陛下在史书上歌功颂德,陛下已?经能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英主了,又何须再进一步?陛下不考虑自己的身后名吗?”
宋太师声声肺腑,殷殷劝谏。
萧昱默默听着,没有辩驳什么,不再试图说服,许久后,他才终于阐述了自己的决心?——
“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身后骂名。”
他说的?坚决,目光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宋太?师愕然?,脑中“轰”的一声。
记忆中的?另一道声音响起,与面前年轻的天子的声音重叠着,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最得意的长子,他的?一生之敌。
广平宋氏倾尽智慧所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继承人,最终,却?成了将?宋氏拉入士族对?立面,差点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异端。
他虽死了,可他的信念还在代代传承,总有后人前赴后继,只需一点点儿的?火光,便能引亮这深埋的火种,成燎原之势。
宋太?师喟然?长叹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这世上有太多无私无畏的?鲜活生命,可他老了,在历史大势面前,他能发挥的作用太渺小了。
片刻后,宋太?师撑着病弱的?身躯,缓缓自榻上爬下,颤巍巍在天子面前恭恭敬敬跪拜于地。
萧昱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倒的宋太?师。
这位曾经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权臣,如今也在他面前弯下了膝盖,低下了头颅,佝偻瘦削的?身型,再不复当初的?强盛,只剩一个弥留老人的苍老衰败,风烛残年。
“恕臣老朽无能,缠绵多病,有心?无力,不能为陛下的大业尽忠了。”
他恭敬叩首,伏愿天子——
"老臣瑾贺吾主陛下,千秋万世,福泽无疆。”
萧昱面无表情听着宋太师的?话,听他最终拒绝了自己?,只想?明哲保身,心?中有一瞬失望,他一言不发,拂袖起身离去。
宋太?师,不堪用了。
第106章 借冠
齐王正月除孝, 从开年起,太常卿与?宗正卿就开始准备齐王大婚事宜了。
因胡法境是要自京城出嫁,朝廷便征召其父齐郡内史胡轸归京,担任侍中一职, 方便送女出嫁。
先前萧澄被调任北军长水校尉后, 空下的侍中之位一直未曾补上,胡轸此行?归京, 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他有协助盐禁与收四郡之功, 齐王妃之位, 算是对他?功绩的嘉赏,纵是齐王心里不情愿, 也会依期迎娶,绝不会悔婚。
*
今年上巳的时候, 天子照旧在?华林设宴,宴请去岁秋试及第的秀才。
阳春风暖,桃花灼灼。
魏云卿也一如?既往出席了宴会, 只是今年的她, 比往岁更多了几分沉稳。头戴北珠凤冠,身?着一袭流金绛纱裙, 尽显一国皇后的大气雍容。
秀士林中,众士子们激扬文字, 高谈阔论。
柳弘远去年秋试高第便已授官,此番正与?众人畅论古今历朝为政得失,论着论者话?题便引到了——前朝亡国之史。
前朝武帝末年, 长子惠帝痴愚, 不堪家国重任,胞弟秦王贤明, 深得朝野人心,朝野上下请武帝立秦王为皇太弟的声音很高,武帝不同意,因此忌惮秦王,将其赶去封地,而立长子惠帝为太子。
就在讨论起武帝让秦王离开京城,与?让惠帝做太子这?两件事,哪一件事的过失更大时,众人有了争执。
多数人认为,让软弱平庸的惠帝做太子,致使皇后乱政,天下大乱,亡国败业,这?件事的过失更大。
可也有人认为,自古都是子承父业,惠帝作?为嫡长子,登基是名正言顺,违背宗法,兄终弟及才是取乱之道。
惠帝虽智力平庸,可若得贤才?辅佐,也足以做个守成之君,前朝亡国,非是惠帝登基之故,而是妖后乱政,滥杀贤良,朝令夕改,致使天下大乱之故。
讨论激烈之际,帝后相携而来。
众人向帝后行礼致意。
萧昱让他们无需拘谨,继续畅所欲言。
众人便放下拘谨,在帝后面前继续激烈争论着。
魏云卿静静听着,听到认可之处,便会心一笑。
萧昱看着她的神情,突然问她,“皇后有什么看法?”
秀士林中的争论声停歇,学子的视线都投向了皇后。
魏云卿淡淡一笑,语调轻缓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朝政之事我不懂,只是窃以为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呢?”
萧昱含笑不语。
士子们默然,在?皇后的看法中,结束了这个议题的争论。
魏云卿因有别处应酬,又稍坐了片刻后,便悄悄跟萧昱低语几声后,先行?离开了。
萧昱点点头,在?秀士林中,与?众学子们一同高谈阔论着。
*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所以今日魏云卿特地将胡法境也请到了宫中赴宴。
不久之后,胡法境便要与?齐王大婚了,这?也是她婚前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了。
飞仙阁,案上放了各式各样的果食,二人凭轩饮茶。
天子金口?已开,婚事已成定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魏云卿只是担忧齐王婚后会慢待了胡法境,致使王妃不满,朝野非议。毕竟胡昶有功,齐王也不能太冷落了他?女儿。
才?说了几句话?,魏云卿就让宫人呈上一匣珠宝首饰,送给胡法境作?为婚前贺礼,于公于私,她都算做好表面工夫了。
胡法境看着那满匣子珠宝,淡淡一笑,“多谢皇后了,只是大婚之日的衣物首饰,有司已齐备,臣女实在不敢再收皇后的赏赐。”
魏云卿便顺势问她,“大婚的吉服已经赶制完工,先前又派了女史去为你试过,觉得还合适吗?”
胡法境道:“吉服倒是合适,只是那髻冠我有些不满意,想让他?们再改一改。”
魏云卿蹙眉,道:“可这?婚期就快近了,首饰恐怕来不及再打造一套了。”
胡法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好似不经意说道:“其实也不必再做一套,我想着跟皇后借几件,也就够用?了。”
魏云卿微微一笑,拒绝道:“我平素里妆点时用?的头面简陋,可比大婚需要的规格差的多,恐怕会委屈了女郎。”
胡法境摇摇头,往魏云卿头上瞄了一眼,试探道:“皇后如今戴的这顶北珠凤冠,华贵璀璨,很是漂亮,若能借给臣女用?一用?,便也不必再浪费物力打造新的了。”
魏云卿神情一怔,笑意渐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挑衅之意,却还是保持了体面,客气回绝道:“这?顶珠冠,是先后遗物,陛下赐予我,不好擅自转借他人。”
“陛下与齐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齐王娶亲,王妃冠以生母遗物,不也是告慰先后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吗?”
胡法境见她语气客气,便更觉魏云卿软弱可欺,不依不饶,得寸进尺。
魏云卿摇摇头,手指拂了一下珠冠上的明珠,语气多了几分强硬,正色提醒道:“凤冠,唯皇后可佩戴,亲王大婚,王妃的首饰自有其规制,这?顶珠冠,虽然只是闲冠,不是正式的礼服用?冠,恐怕也不能借给女郎。”
胡法境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她当然知道皇后的凤冠不能借,她无非是要以此试探魏云卿的底线。
今日能借冠,他?日便能摘了她的冠戴到自己头上。
皇后之位,魏云卿坐得,她胡法境也坐得,何?况,相士说她才是天生后命。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冷肃,魏云卿沉默不语着,突然想起萧昱那一句,她谋划的,可不只是齐王妃之位这?句话?的深意。
眼前的小女郎,心思的确比她想象的更深沉。
不多时,有宫人来报,说齐王在?宴上又误触了桃花,犯了病,陛下已经让人送齐王到华林西馆休憩了。
魏云卿故意责怪宫人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明知道齐王不能碰这?些,你们也不看紧点儿。”
宫人们低下了头,微微惶恐。
胡法境听闻后,笑道:“这些宫人也不是时刻跟着殿下,等臣女入了王府,一定会好好照顾齐王殿下。”
魏云卿看了她一眼,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女郎先行回去吧。女郎不知道,齐王这?病一犯,那面上身上都是红疹,着实可怖,得尽快康复,以免耽误了婚期。”
胡法境心中嗤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别说满身?红疹毁了容,就是走?不成路,他?也非娶不可了。
便颔首道:“那臣女就先行告退了,烦请皇后替臣女问候齐王殿下。”
魏云卿点点头,让容贞去送送胡法境,又将那一匣子珠宝给她带上。
待人走?远后,魏云卿才?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她本想亲自去西馆看一眼,又顾虑避嫌,便嘱咐宫人道:“你去跟季华说一声,让她代我去齐王处问候一声。让妙英也跟她一道过去,宫里人不清楚齐王习性,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提醒的地方。”
宫人领命告退。
空旷的飞仙阁,很快只剩下魏云卿一人,她坐在?那宽阔的榻上,看着窗外那一丛竹林,不知思索着什么?。
*
晚间,宴会结束后,萧昱来到飞仙阁休息。
二人面对面躺在榻上,絮絮低语着。
“真讨厌,今日那胡氏女郎,还想借我的珠冠,陛下给我的,我才?不给她。”
萧昱蹙眉,抚着她的头发道:“跟你借凤冠,她是疯了吗?得寸进尺,当你软弱可欺呢,就算你答应了,我也替你再要回来。”
魏云卿解释着,“她说陛下与齐王一母同胞,齐王大婚,她戴上先后的遗物,也是对先后的纪念,告慰先后在天之灵。”
毕竟胡法境给的理由也算冠名堂皇,也不好斥责她什么?。
萧昱沉思了片刻,正色道:“若只是想纪念母后,挑几件日常的旧首饰赏赐就是了,可凤冠不行?,这是身份的象征。”
“所以,我才?不要给她,就给了她另外一些首饰安抚。”
萧昱把她抱到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回头,再给你做几顶更好更华贵的凤冠,让她眼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