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有?父母还记着?自?家孩子来看,那?么那?些借口生病的小孩,主人家会说已经病死了,而借口送去别家的小孩,则会说有?了更?好的去处,但焦家不?曾透露去向,他们对父母当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般到这里?,小孩的父母也不?会再刨根问底。
如此一来,这桩生意还真让他们长久做下来,长达数十年,其中丧命者不?下百人。
当年那?个?知县果然凭此得到父亲青眼,从此胜过他的几?个?兄弟,官运亨通,早已高升去了梁城。
焦家从中得利,凭借上头人的照拂,彻底掌控月县,变本加厉地?操纵衙差、收买土地?,连知县都可以不?再放在眼里?。
那?知县的父亲其实病情并?未好转,拖了几?年人就死了,所谓的药不?见?得有?什么疗效,但架不?住人有?心理作用。知县家人总觉得老爷子是因为药的作用才多?活了两年,将?之说得神乎其神,倒引来另外一些相信“神药”之说的达官显贵,干脆做起生意来。
焦天龙将?生意传给儿子焦子豪,那?焦子豪已全无敬畏之心,甚至喝醉酒时还主动和媚儿描述起来——
“那?群小孩一个?个?都很老实,被拎起来的时候跟小兔子一样。他们不?知道抓他们干什么,只知道仆人要听主子的话,不?能反抗主子,不?能哭得太大声惹主子生气。屠夫连刀都磨起来了,他们还不?声不?响地?站着?,怕给父母丢脸呢!”
……
萧寻初平常是个?比较随心所欲的人,脾气不?错,很少生气。
可是,听谢知秋讲完前因后果,他先愣了愣,旋即忍不?住破口大骂:“疯子!这群人是疯子!小孩子的肝脏……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药!
“八成是那?个?游方术士起初用了什么杀鸡取卵的猛药,只是暂时让知县之父回光返照,没想到事后还会有?人找来,所以不?敢说真话。
“他故意说个?骇人的药引,本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帮人心真能黑到这个?份上,竟然真的敢去拐小孩!”
谢知秋昨夜听完,已经心惊过一次,此刻她闭目片刻,算是哀悼。
然后,她缓缓睁开眼,道:“我也这么想。”
谢知秋博览群书,她也看过一些医书草药学一类,肯定不?能因此就自?认为是大夫,但是大体懂得一些知识。
谢知秋道:“人身上的脏器,与动物并?没有?多?大区别,肝脏更?是与猪肝无异。硬要说这种东西有?什么特殊的疗效,无非是利用其他人的无知,故弄玄虚,铸成迷信。
“奈何人欲滔天,无论是怎样的蠢话,只要是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总有?人为了谋求一线生机,就真的会信。可惜科举只考儒论诗文,就连读过书的文人,在这等事上,都不?能幸免。”
萧寻初问:“所以……那?个?造成月县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当年与焦家达成交易的月县知县,究竟是何人?”
谢知秋默了半晌。
她道:“此事距今已三十年过去,那?位知县之后得到家族全力帮助,步步高升,如今已是扎根梁城,官居正四品。此人,正是当今吏部侍郎——刘求荣。”
萧寻初一惊:“竟然是他。”
谢知秋问:“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但多?少听过名字。”
萧寻初回忆道:“他应该也是齐慕先那?一派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齐慕先的左膀右臂。我小时候在席宴之类的地?方见?过他,那?人一直对齐相鞍前马后,常跟在齐相旁边,为齐相做事。”
谢知秋对此并?不?意外,她也找猜到焦家背后之后,定是齐相一派的。
她说:“趋炎附势尝过一次甜头的人,又?如何再走困难的路子?他父亲的权势总有?尽头,他想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得攀更?高的枝叶。只是……”
谢知秋的目光,又?幽暗三分。
只是,如果月县背后是这么大的官,或者说,又?是齐相派的人,对她而言,就很不?好办了。
*
傍晚时分,谢知秋单独去见?媚儿。
其他焦家的人大多?被关押在监狱里?,但媚儿算提供证据有?功,暂且在衙门里?给她安排了个?住所。但媚儿好像不?太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大多?数时候宁愿在院子里?走动,她向现在衙门里?的人要了本书,看得很吃力,大半天过去没翻过几?页。
谢知秋想起自?己昨夜问过她纸条的事。
媚儿回答说,纸条的确是她写的。她其实稍微认一点点字,但是焦家的人都不?知道。
她被卖进焦家当丫鬟的时候,是彻头彻尾的文盲,不?要说她,全村都找不?出一个?人识字。但是后来为了搜集焦家的证据,她一点一点偷偷学、偷偷背,不?但认了字,还学了算数,只为方便?查焦家的帐。
只是,她认识几?个?字已是不?易,平时为了掩藏,更?是没怎么亲手写过,所以给谢知秋的那?张纸条,虽说字迹难看,但已是她倾全力而为。
对这样的人,谢知秋是佩服的。
这时,看到知县老爷过来,媚儿连忙站起来,要对她行礼。
谢知秋示意她不?必。
事实上,接下来要说的话,面对媚儿,她觉得十分难以启齿。
媚儿惴惴地?问她:“大人,您来找我,是不?是事情还有?什么问题?”
谢知秋默然。
许久,她才开口,如实道:“如果按照你说的,与焦家有?牵连的人果真是刘求荣,那?这件事情,我恐怕没有?办法管。即便?当真硬着?头皮试图将?他绳之以法,最后结果也未必能如人意。”
第八十章
这是谢知秋深思?熟虑数个时辰后的结论。
正如?衙门前的石碑常写有“诬告加三?等, 越诉笞五十”这般字样,方朝的法理认可阶级秩序,是以稳定下层社会, 同时保障上?层利益为?基础的。越是身处高?位, 所受的约束越少,甚至不必遵守法律, 而下位者则受到重重桎梏, 只要对上?层表现出些许不敬, 就算有错。
在这种情况下,身居低位而想要越诉上?级,可谓困难无比。
在此案中?, 吏部侍郎的官位远高?于谢知秋这个初出茅庐的知县, 更不要说刘求荣背后还是权势滔天的齐慕先。
谢知秋如?今这个“萧寻初”的身份,虽然是萧斩石之子?,但萧斩石如?今并不得势, 且武将也管不到民?事判案上?,硬去与齐慕先掰腕子?,几乎不可能取胜。
谢知秋当初在梁城, 之所以能给齐慕先使绊子?,是因为?她意不在扳倒齐慕先,也没?有暴露身份, 不过是耍点小?聪明,从齐慕先之子?那里?抢个状元罢了。
可是月县这桩案子?, 一旦公之于众, 势必要与那个刘求荣撕破脸, 这不是轻飘飘能带过去的,刘求荣要保全自己?的地位和性命, 绝对会拿出鱼死网破的决心来?对付谢知秋。
刘求荣本人官至吏部侍郎,吏部主管官员的调配升迁,他作为?吏部仅次于尚书的人物,在这种萧斩石手?伸不到的地方,想要拿捏一个谢知秋,实?在太容易了。
这都还没?有考虑他背后的齐相,在发现他的左膀右臂有困难时,会不会出手?帮助。
谢知秋不是对此不愤怒,不是不想还那些孩童的亡魂以公道。
只是等冷静下来?,任她前思?后想,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在保住自己?的前提下,将刘求荣拉下来?的方法。
或许不计生死、只求公道才是更值得颂扬的君子?之风,但是谢知秋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完成,并不想折在这里?。
而且凭她的估计,即使她甘冒最大风险、不顾自身安危为?亡故的孩童主持公理,也极有可能非但撼动不了刘求荣的地位,反而要搭上?自己?。
在方朝严密的等级社会之中?,想要拉一个高?位者下水,唯有找到一个更高?位的人主持公道,方才有可能成功。
在齐相掌权的当下,唯一有可能对这件事产生影响的人,只有皇帝。
但是皇帝本身与齐相关系密切不说,天子?日理万机,天下事都要管,世间不平之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他凭什么放下别的事不理,单单为?这月县小?城做主?
而单凭谢知秋现在小?小?一个知县兼大理评事,想要判刘求荣的刑,无异于蚍蜉撼树。
谢知秋还不想牺牲,更不想为?了渺茫的希望飞蛾扑火,白白失去性命。
最关键是,她认为?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现在做不到,不代表将来?做不到。
眼下就针对刘求荣不是好时机,但她可以韬光养晦,等到将来?机会成熟,完全可以用更小?的代价,清算刘求荣的罪行。
当下或许难免憋屈,可是谢知秋思?考了很久,认为?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能不能理解她的看法,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尽量解释了一番。
最后,谢知秋道:“虽然凭我的力量,要立即扳倒刘求荣不可能,但我在月县已经掌权,如?果现在只是处理焦家,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只是若是如?此,那么当下,就不能让谋害幼童案浮出水面,要尽可能撇清焦家与刘求荣的关系。不过,光凭焦家两度谋害朝廷命官、勾结当地书吏衙役,还有我手?上?一桩焦子?豪强抢民?女、欺压百姓的案子?,连环罪状加起来?,已经够他们满门抄斩了。
“不知如?果我做到如?此……你是否觉得能够接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
可是媚儿,在这件事上?付出得更多。
她拼尽所有,孤注一掷,甚至可以说拼上?性命奋力一搏,就是希望这些罪人都能绳之以法。
当着媚儿的面,谢知秋感?到这些话就变得分外难以说出口。
果然,媚儿闻言,沉默良久。
谢知秋并不太善言辞,但见她安静,本想再试着说点什么。
然而这时,媚儿开口了。
她道:“至少……焦家的人,都能得到罪有应得的报应,对吗?”
谢知秋一顿,应道:“是。”
“那……我可以接受。”
在得知无法处置刘求荣时,她的眼神的确黯淡许多,可是最终,媚儿定了定神,答应下来?。
她说:“大人说的意思?,我能明白。而且我也明白,大人愿意听我一介侍妾之言,愿意处置焦家,已经倾力而为?。有胡大人的先例在前,我已经不想……再因为?我的莽撞,让萧大人这样的好官也为?之送命了。”
谢知秋听得此言,倒有些诧异。
媚儿口中?的“胡大人”,必定是前任知县胡未明无疑。不过听媚儿之言,仿佛话中?有话。
谢知秋问:“你认为?胡知县之死,与你有关?”
媚儿闻言,眼睫轻颤,目光明显偏移向别处。
她轻声?言道:“若不是我将焦家的内情告诉胡大人,他怎会孤身开始追查,又何?至于掌握证据却被焦家察觉,最终枉送性命?”
这些话媚儿大抵一个人藏在心间很久了,自己?也想有个宣泄口,不必谢知秋追问,她已经自己?开始说——
“其实?胡大人早就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认识胡大人,要到更早之前。”
“大概五六年前,当时我只有十四岁。我母亲早亡,父亲在月县打短工为?生。父亲他娶了继母,又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不愿再养我这个拖油瓶姑娘。”
“有一天他领我出门,路上?难得给我买了一块糖吃,我起先还疑惑父亲今日为?何?这般温柔,直到走到半路,我才知道他要将我卖给勾栏,换三?十两银子?,比月县一般男子?能给的彩礼钱更高?一些。”
“就算我没?读过书,也知道勾栏不是好地方,当街大哭大闹,躺地打滚。”
“当时胡大人新官上?任,出来?逛逛,恰好路过,遇见我的事。”
“听说胡大人原本经商,手?头倒是不缺银两,他见我年纪小?,又哭得厉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给我父亲三?十两银子?,让他不要卖我,等我再大个一两岁,再正正经经送去嫁人。”
“我在街上?这么一闹,父亲本来?已经被闹得很难看,胡大人又是知县,他不敢不从,只好感?恩戴德地拿了钱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媚儿无奈苦笑,又摇摇头道:“不过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父亲继母和弟弟才是一家三?口,我在里?头恐怕碍眼得很。
“所以没?多久,父亲又寻了个由头把我卖了,只是这回地方好点,是卖进焦家当丫鬟。我后来?才知道,焦家父子?好色,所以焦家管家为?了讨好老爷少爷,会高?价去挑有姿色的丫鬟,我之所以会被送进焦家,大概也是如?此。
“虽然最后还是被卖了,但无论如?何?,在焦家当丫鬟,总比被卖进勾栏里?好。而且,胡大人曾经试图救我的恩情,我也记住了。从那以后,我就深信不疑他是个善良的好官,只要是关于胡大人的事,我就会四处打听,别人夸他我就高?兴,若听到有人骂他,我还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