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瞬间, 林然看见周光彦眉宇间杀气骤起,深潭般的黑眸,平静无波澜, 但深不可见的潭底,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旋涡,轻而易举足以让人万劫不复。
林然淡漠地看着这张脸。
这张脸上的神情,让他彻底明白, 周光彦和自己,骨子里,是同一种人。
只不过因为身份地位和成长背景大相径庭,比起周光彦那肆无忌惮的张狂和乖戾,林然多了一层收敛和伪装,以及一种以悲观主义为底色的乐观主义态度。
一时间, 谁也没有说话。
盯着周光彦看了好一会儿, 林然终于勾了勾唇,笑起来:“烂命一条,要就拿去。”
周光彦不动声色, 眸光越发冷淡。
林然脸上尽是讥讽笑意:“怎么, 沈令仪跟过你几年, 这辈子都不能再找别人恋爱结婚?”
周光彦剑眉微挑:“那也不能跟你。”
林然轻笑:“凭什么不能跟我?现在是自由恋爱年代,别说你是我哥, 就是周兴平, 他也管不了我跟谁在一块儿。”
周光彦也笑了:“你可以试试。”
林然:“那就试试呗。”
周光彦:“想下去给你妈尽孝是吗?”
林然攥紧拳头,眉宇间聚起狠戾。
但很快,他忽然想到, 周光彦和自己是同一种人, 两个人疯起来, 那就是狗咬狗,争得你死我活鱼死网破,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
他忍下这份屈辱,低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笑意全无,平静中带着淡淡哀伤和无奈。
“那如果,沈令仪也喜欢我呢?”林然抬起头,眸子是润的,“如果沈令仪也喜欢我,你还要阻拦吗?”
周光彦久久不答。
林然拧眉追问:“你放她自由,却又收走她追求幸福的权利,是吗?”
半晌,周光彦淡着脸,冷冷开口:“总之不能是你。”
他转身就走。
林然在楼道待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回到走廊,明明心里很想赶紧离开医院,脚下步子不听使唤,还是走到了周兴平的病房前,沉默伫立。
病房门口看守的保镖认出他来,并没有阻拦,只是在他推门而进时,也跟着走了进去。
周兴平身份特殊,地位甚高,即便长期昏迷不醒,也必须保证人身安全。
走到病床前,林然停住脚步,垂眸默默看着病床上的男人。
他紧闭着双眼,因为太瘦,眼窝已经深深凹了进去。
林然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得双眸发红,才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悲伤和恨意,愤然离开。
·
沈令仪这几天一直没出门,每天早睡早起,饮食规律,情绪也没什么波动,但是陆姐知道,她其实压根就不开心。
这事儿陆姐知道,沈令仪自己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以健康自律的生活方式和表面良好的情绪管理,来抑制内心巨大的哀伤和恐慌。
她很明白自己对林然的感情——纯粹的友谊之情,丝毫没有任何与爱情相关的杂念。
她以为,只要自己控制掌控好边界,她和林然之间,就不会越过那道不该越的防线,毕竟林然是个聪明人,也很有分寸。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林然竟是这样的身份……
周光彦的弟弟。沈令仪脑中反反复复想着这句话。
就这个身份而言,她实在太难说服自己,林然接近她的目的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私心的。
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令仪很难不往“复仇”这方面想。
她感到非常非常难过和愤怒,可眼下既搞不清楚事实到底如何,又联系不到林然本人,这份难过和愤怒无处发泄的感觉,就像狠狠一拳打到棉花上,强烈的羞耻感和悔恨随之而来。
然而越难过,越愤怒,越羞耻,越悔恨,她就越要将这些负面情绪统统压制住,用尽全力来维持表面的平和。
因为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悲剧。
而自己,在这场悲剧里,只扮演了一个卑贱又可怜的角色。
一天晚上,陆姐终于憋不住了。
睡前给沈令仪送热牛奶进来,等她喝完,陆姐拉起她的手,叹了口气。
“小沈,小林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好几天也不见他回来,他又是做保镖的,这个行业,让陆姐没法不把他的处境往坏处想。
沈令仪摇摇头:“没有,你别担心,他就是出去处理事情去了,可能是闻笙姐安排他去保护谁了吧。”
陆姐:“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还给周小姐打电话问过,周小姐说没有啊,她也不知道小林的去向。”
陆姐担心林然安危,越想越害怕,提心吊胆的:“这么个年轻大小伙儿,怎么忽然就没音讯了呢?他是福利院长大的,没有家里人,失踪了也没人去找,小沈,要不咱们赶紧打电话报警吧!”
见陆姐担心成这样,沈令仪又不好坦白告诉她真相,想了想,只能安慰道:“他身手这么好,没事的,应该是在暗中保护什么大人物,不好透露行踪。”
陆姐觉得挺有道理,稍微放心了些,很快又忍不住叹气:“你这几天,肯定担心坏了吧?还开导我呢,我看你比我还难过!”
沈令仪强颜欢笑:“没有呀,我不是过得很好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陆姐皱着眉打断:“就是过得太好了,才显得反常!你这么心软善良的人,跟小林关系又这么好,小林突然没了音讯没了踪影,你本来还着急呢,进屋把自己关起来,没一会儿再出来,又是另一种态度了,好像压根就不关心小林的死活。哎,我都怀疑,是不是小林联系了你,跟你说过什么!”
沈令仪心虚,只能用笑来掩盖:“陆姐你想太多了,我就是自己想通了,觉得他这个职业会这样很正常,尤其是他那么厉害,保护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好了好了你快去睡吧,我也困了。”
她打着哈欠撵人。
陆姐再担心也没办法,只能选择相信她,接受这个说法,要不然今晚还得为这俩小年轻失眠。
她岁数上来了,实在是熬不住了。
陆姐出去后,房间门关上,沈令仪终于松了口气,靠在床头,抱着腿,思绪乱飞,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震动。
她吓一跳,拍着胸脯拿过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蓦地愣住。
手机震了许久,沈令仪才接通。
她不说话,等着那边先开口。
那边也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轻声问道:“还好么?”
沈令仪这些天没撒出来的气终于找到了出口,那打在棉花上的一拳,也终于打在了实处。
“滚吧你!”她哭着狠狠骂道,骂完立马挂断电话。
那边很快又打过来,沈令仪还是直接挂了。
几秒后,林然发来一条短信:【接电话,听我解释。】
沈令仪握着手机,正犹豫,电话又来了。
她沉思片刻,最后决定再给林然一次机会。
接通后,沈令仪依然沉默。
林然呼吸略有些急促,嗓音微哑:“别着急挂,听我说完。”
沈令仪不作声,等着听他会怎么解释。
林然浅抽一口气,问道:“周光彦都告诉你了?”
“嗯。”沈令仪冷冷应一声。
林然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他声音轻轻的,语气极坦诚:“我从没想过利用你来报复他和周家。”
“那你为什么偏偏对我那么好?为了救我受伤,无微不至照顾我陪伴我,哄我开心——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取得我的信任吗?”沈令仪说着,鼻子酸酸的。
林然不作声,过了会儿,再开口时,喑哑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怒意:“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喜欢?因为喜欢,所以豁出去救你;因为喜欢,所以照顾你陪伴你,哄你开心。为什么就不能,仅仅是因为喜欢?”
沈令仪愕然,呆握着手机,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不知道这人怎么好意思这么直截了当表白,明明语气隐忍又压抑,话却步步紧逼,让人逃无可逃。
许久,等不到她半点反应,那头沉声问道:“沈令仪,在听么?”
她手机屏幕紧贴着半边脸,很想把脸发烫的原因归为手机发烫,可一抬眼,看见梳妆镜中自己脸红得不像话,羞得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嗯。”她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
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林然沉默片刻,语气冷静下来:“我命贱,没周光彦那么金贵,给不了你他给的荣华富贵。但我一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如果我们在一起了。如果没在一起,那就继续做朋友,我会把握分寸,守住边界,作为朋友,也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朋友该给的帮助。”
说完这些,等了好一会儿,还是等不到沈令仪的反应,林然有些急:“你到底在没在听啊?”
沈令仪吸吸鼻子:“嗯。”
听她鼻音很重,林然皱眉:“哭了?”
沈令仪也不装了,抹抹眼泪:“嗯……”
林然呼出一口气:“哎不是,我也没逼着你现在做决定,哭什么啊?快别哭了,脸皱成一团难看死了。”
沈令仪知道他不是真嫌自己难看,只是不想让她哭。
越是这样,她越想哭,最后索性什么都不管,放声哭起来,撇着嘴嘟囔:“干嘛对我这么好……不值得的……”
林然轻轻笑了笑,嗓音有着以往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果爱情一定要以能否有结果来衡量值不值得,那就不是爱情了。”
这句话像钻进沈令仪耳朵里,又扎进了她心里。
她哭是因为愧疚,因为感动,更是因为知道自己无法给到林然,他内心期盼的那份回应。
没有人能在感情中真的做到无欲无求。
而她能给林然的,或许只有辜负。
“不要做朋友。”她鼻音重到说出来的话差点听不清。
林然还是听清的,却装不懂:“嗯?”
沈令仪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我们不要做朋友了,对你不好。”
林然:“怎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