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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
依旧是同昨日差不多的时间,门被敲响了。
姜婳听着熟悉的三声敲门声,知晓是于陈来了,她同昨日一般洗漱、梳妆,然后上前推开了门。
少年温柔又害羞地望着她,手中端着一盅白粥。
余光中,姜婳似乎看见了被叠好的伞,她没太注意,只以为是于陈做的。左右这些事情,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郎君,都做的很细致。
她看着少年手中的白粥,轻声一笑:“又是白粥呀?”
少年脸一红,小声道:“今日是在下自己熬的,不会......不会再出现昨日那般情况了。阿婳要,要试试吗?”
姜婳自然不会拒绝,同少年一起在桌边坐下。
看着被放到手边的粘稠的白粥,她轻眨了眨眼,这碗粥看着的确同昨日的不太一般,她轻轻勺了一口,在于陈期待却害羞的目光中,轻笑着点了点头。
于陈的耳垂一下子红了,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同昨日一般的馕。
姜婳小声问道:“不是有白粥,为何要吃馕?”
于陈捏着馕的手紧了一瞬,害羞却还是望向了姜婳:“昨日同阿,阿婳一起吃馕时,便觉得,明日在下再试一试也是不错的。”
姜婳怔了一瞬,一时间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或许是在遥远的时间里,她总期盼过这般的一幕。
她对着于陈温柔一笑,也又轻咽了口粥。
她实在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再需要思考的了,未来未可知,但是这一瞬,她想试一试。她并不知晓,未来她是否能同身前这个羞赧热烈的少年郎君共度一生,或许只是去了江南,她们就会遇见无数的问题。
例如,即便少年百般坚持,少年家中人亦不同意这一门来路不明的婚事。
例如,日后少年遇见了世事,不复今日的热烈真诚,她们最终也会成为世间的一对怨偶。
但是......起码,在此刻,她需给少年给予她的温柔真诚与坚定,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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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婳出了门,眼眸在门外的伞上停留了一瞬,随后移开。
她不算踌躇不安,甚至,她向来慌乱的人生之中,难得有如此坚定的时刻。她向着船舱外走去,一路上四顾,却没有看见认识的人。
来往的人见了她,也只是低下了头。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涌起,不等她多想,橘糖突然从前方出现:“小姐晨好,昨日的饺子好吃吗?”
姜婳眸怔了一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随后,她弯了眸,温柔道:“好吃。”
橘糖顿时眸中绽开了笑意:“那以后小姐想吃,便来寻橘糖。”话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刻,橘糖自己也感觉到了冒昧,正准备解释一番,却听见身前的小姐轻声道:“好。”
一阵鼓声,不轻不重地在橘糖心中响起,橘糖怔了一瞬,不知这种莫名的熟悉感是来自哪。
姜婳似眷恋地望了橘糖最后一眼,随后轻声说道:“橘糖可以带我去见你家公子吗,这一次能去江南多亏公子应了乘船之请,想来还是要亲自感谢一番。”
橘糖自然知晓不是面前这位小姐话中如此,但还是小声道了一句:“小姐随我来吧。”
一路向着船舱最深的方向走,橘糖未说话,姜婳也沉默了。
一直到船舱尽头,橘糖才止住脚步,轻声道:“公子便在里面了。”
姜婳怔了一瞬,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橘糖已经敲响了房门,垂头轻声道:“公子,昨日上船的那位小姐想见您。”
许久之后,里面才传来淡淡的一声回应。
在橘糖示意下,姜婳自己推开了门,似乎在她推开之际,里面的人才将这室内的烛火亮起来。她抬眸那一瞬,恰与谢欲晚那双眼对上。
但这一次,移开眼神的,却变成了谢欲晚。
他待她似寻常人:“有何事?”
昨夜那个在敞开的房间内深夜强吻她的人,此时却端坐地恍若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一般,只看向她一眼,便淡然移开。
姜婳捏紧了自己的手,轻声道:“谢欲晚,我重生在姜玉郎带我去见你的那一刻。”
谢欲晚持着笔的手一顿,淡然回道:“嗯,我知道。”
这般熟悉的语调,几乎让姜婳瞬间回到前世,她轻咽下那些复杂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我一直在避开你,那杯酒无论有没有被下药,我都会端给其他人的。”
谢欲晚眸停了一瞬,随后望向身前的少女。
即便主动来见了他,她依旧站得如此远。
昏暗的烛光中,他掩下自己的眸色,轻声道:“我知道。”
姜婳见他情绪平静,那些微小晃悠的情绪也逐渐停了下来,她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被昏暗烛火映出半边身子的矜贵青年。
她能理解他们重生之后,谢欲晚做的一切。
不过是些浅薄的破坏。
只是因为她曾是他十年的妻,一朝重生,他这般克己守礼的人,仍将她当做他的妻,故而才做下那些事情。
她温柔一笑,此时谢欲晚正抬起眼。
他怔了一瞬,一时间以为她会同从前一般笑着奔入他怀中,羞涩地抓着他的衣袖,轻声同他讲述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也想回抱住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告诉她上一世那方院子他早买下了,这一次去了江南他们便一起去看看吧。
那里他遣人种了很多花,如今正是春日,待到阳光明媚,她可以带着姨娘从早晨赏到晚。这些日发生的一切他便当只是重逢的坎坷,此后他们依旧可以携手走过一生。
那双向来温和凉薄的眸,此时却有了淡淡的欢喜。
直到——
他听见面前的少女温柔地坚定地同他道:“前一世感恩夫子万般包容,是学生生了报复之心,一步步做下那些错事。那日听见夫子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才惶然觉察半生之错。”
她不曾丝毫提及爱意,只是在分别的这一刻,将前世的愧疚公之于众。
她略去她那十年惶然的忐忑,学着于陈一般,温柔而坚定地表达自己哪怕有所隐瞒的所思所想。
谢欲晚手指一顿,望向少女那双清澈的眸。
一种饱含酸涩的隐痛,让他整个人凝在原地,他惶然觉得,那个曾经同他朝夕相伴的女子,开始距他万般之遥。
然后,他看见她跪下,同他行了一个师生之间的大礼。
少女的头磕在地上,砸出一声清脆的响,但她丝毫不在意其中的疼痛,只是用刻骨的规矩和礼仪,一点一点同这个曾距她最近之人,说着今生的告别。
“夫子,前世您教导我诗书礼仪,教导我诗文道理,此中情谊,学生两生感怀。如今能重来一世,学生再不会去做下那些错事,也请夫子认清心中之酸涩不过浅薄之占有。但学生是人,此生未同任何人许下诺言,在这世间独归自己所有。”
少女的眼眸温柔而坚定:“夫子,我知晓,若是我今日不来,这船怕是永远到不了江南。但既然学生已经来了,请夫子放我和于陈走吧。”
说完,少女又是虔诚而敬重地行下最后一个礼。
“砰——”
向来克己复礼的公子身子一点一点僵硬,那些年少之时撕扯他的丝线,此刻一点一点将他固在座位之上,他便是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恍如前世一般冰冷的风雪,一点一点迎着他的眸,缓缓向下落。
最后,在少女长久的沉默和等待中,他只能眸光深沉地吐出一个。
“好。”
这一声,从此,山高水远。
*
从昏暗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姜婳眸凝了一瞬。
她没有再往后望上一眼,即便他望向她的那一瞬,她心依旧如初见时般颤抖。这世间,人本就会遇见许多人,她同谢欲晚已算是彼此许过了一生,只是上天都觉得,她们相缠的一生,不过是可以重来一世的笑话。
他不似她,他甚至未曾动过心。
也是在出门望见橘糖的那一刻,姜婳终于想起了那夜那一句。
她对谢欲晚道:“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为何这般话语从她唇间吐出的一瞬,她会觉得这般地惶然和熟悉。
因为,姜婳望向彼时尚且稚嫩的橘糖。
前世的十年中,橘糖有时会同她讲谢欲晚从前的事情。
那时橘糖叹了口气,轻声道:“儿时公子只要......甚至不能算错,例如旁人提着蛐蛐走过,公子看了一眼,那些长老便会让公子跪在祠堂之中,用着诗书规矩礼仪,一遍遍为公子脊梁骨上叠枷锁。”
“公子的童年,很荒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的爱。”
“后来到了书院之中,作为落魄世家的公子,其他纨绔子弟多少都听了些谢家事迹,最初的一年,公子都是在欺辱之中度过的。”
“那时我还小,见公子受了欺负,便想告诉长老们。虽然长老们日常待公子严格,但是我觉得长老们定然受不得公子被如此欺辱。可......那日公子从书院回家,迎接公子的不是关心,而是铺天盖地的责罚。”
“长老们说,公子能被他人欺辱,便是无用的表现。谢家要如何将未来压在这样一个懦弱的少年身上,他们要公子正直要公子善良要公子克己守礼,却又要一无所有的公子不受到世间恶意一分沾染。”
“那日公子一句话没有说,随后沉默地在祠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回到书院之后,公子就变了。他不再藏拙,锋芒尽显到所有人心生畏惧。夫子开始引以为傲,那些欺辱公子的人开始接连出事,但是谁都寻不到公子一丝错处。就那样一步步,公子爬到了巅峰。”
姜婳指尖颤住,眸中的情愫变得很淡。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世间有些东西可以将谢欲晚彻底困住,但她从未下定决心。一是因她对他满心惧怕,却鲜少有过怨恨;二是她不知为何她和谢欲晚之间要走到这般地步。
今日,她却做了她从前以为自己如何都不会做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于陈,让她再不能清醒地摇摆从而坠入深渊。
或许是因为她真的觉得,她同他之间该有一场再不能重逢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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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姜婳后,橘糖担忧地望向房内。
她未听清适才公子同小姐说了些什么,但是看着沉默着脸出来的小姐,她一瞬间脑袋就炸了,怎么看都像公子得罪了小姐的样子。
到底为什么公子对喜欢的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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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婳一路从最深的船舱缓缓向前走,最初油灯昏暗,后来逐渐有了亮光,也不知何时,她越过了所有的房间,走到了尚在淌着雨的船板之上。
在船板一头,于陈同她招了招手,随后持着一把伞,来到她的身边。
她望向于陈,即便在雨天,他的周身依旧是光亮灿烂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