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骑在?马背之上,看得更为清楚,前方是一片内河形成的湖泊,绵长的堤岸与碧蓝的天际线连成月牙形,两岸约有几十家码头,此时正是货运繁忙的时间?,不少货船排队等候,造成了航路堵塞,船上的水手一边骂骂咧咧催促前方的货船,一边闲极无聊吃酒打屁,凑巧看到花氏车队,纷纷吹哨起?哄,气氛搞得颇为热烈。
林随安和靳若与花一棠混了这?么久,此等小阵仗只当蚊子哼哼,凌芝颜自然有些不适应,耳根通红,更不适应的是丁坤等人,净门?一直身在?暗处,存在?的要义便是隐秘低调,何曾被?这?般高调围观过,个?个?如芒在?背,只能?闷头加快脚步赶路。
顺着堤岸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又是一处景致,葱郁茂盛的植被?从堤岸延伸入水,河水如同被?驯服的水蛇,安静绕行,原来是河沙在?此处多年堆积,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半岛,远看形似一只白鹭孤悬。岛上建有酒楼,建筑风格颇为新颖,犹如一艘停靠在?陆地的巨大画舫,半岛四周还设有码头,此时并无货船停留,应该是酒楼专用?的客运码头。
酒楼共有四层,每层高丈余,红柱黑瓦,悬灯高挂,门?匾高悬,写着“白鹭舫”三字,颇具气派。掌柜和十余名小厮早早候在?门?外,此刻皆被?花氏的闪亮豪横的车队惊呆了。
林随安翻身下马,闪目观望一圈,砸吧了一下牙花子。
此楼占地面积不小,且格局复杂,藏几十人不是问题,若是东都?净门?在?其中?设伏,只需切断半岛与岸上的通路,即成“关门?打狗”的围困之势。东都?净门?将谈判地点设在?此处,只怕没安好心。
凌芝颜和靳若显然也想到了,皆是神色不愉,唯有花一棠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摇着扇子赞道,“白鹭舫的名号花某在?扬都?就有所耳闻,素有‘春堤缭绕鸟徘徊,风吹鱼香浮大白’之称,此中?白鹭酿乃为东都?一绝,与扬都?的二?十六酿堪称酒中?双壁。”
“哎呦呦,花家四郎谬赞、谬赞!折煞我?们了!”圆头圆脑的掌柜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小人是白鹭舫的掌柜,您叫我?老马就行,受沈公所托,早已恭候多时,诸位贵客快快里?面有请。”
花一棠示意木夏率仆从驱使马车进入白鹭舫,掌柜老马自然不敢阻拦,忙安排几名伙计接应,自己则是亲自为众人引路,穿过正堂,登阶上行,林随安注意到,每上一层,与丁坤一同前来的七名佩刀青年便少两人,待到第四层,只剩一人缀在?最后,仿佛压阵一般。
凌芝颜低声:“此处有埋伏。”
靳若翻:“一层二?十人,二?层三十人,三层五十人,看来他们真信了林随安能?以?一敌百的传说。”
花一棠:“什么传说,那是事实!”
林随安:“……”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几句话间?,顶层赏楼到了。此间?赏楼建得别具一格,如画舫船头般成梭子形,顶端直对云水河河面,登高望远,但见那河天一色,蔚波滔滔,货船如繁星点点游走其中?,令人有种?即将出海远行的错觉。
林随安对这?个?谈判地点很满意,景色宜人,河风凉爽,堪比游轮旅游的待遇,真是赚了。
赏楼另一侧,是两处延伸而出的飞檐,其下以?数根红柱支撑,犹如白鹭一双羽翅,乃为遮阳避雨之所,飞檐阴影处设有八字型的两列座位,左侧一列为十座,右侧一处为四座,自然就是今日的谈判的主?场地。
场上早有人恭候多时,一人居主?位,八人居右侧位,齐齐抱拳施礼,主?位之人年过大衍,鬓角花白,短须修剪得比花宅的观赏园林还整齐,两道扫帚眉毛逆插冲天,精神矍铄,笑声爽朗:“在?下沈勋,见过林娘子,花家四郎,大理寺凌司直,果然是百闻不如见面,三位真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啊!”
另外八位长老看年纪大约都?在?四十到五十岁中?间?,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张王李赵各种?姓氏在?林随安耳朵里?转了个?圈,一个?也没记住,只能?根据站位大约贴个?诸如“二?长老、三长老、七长老”的标签代替,丁坤身为十长老,自然是站在?了队列最后。
九名长老,皆与沈勋一样,没有一个?人用?正眼瞧靳若。
林随安侧目看了眼,发现靳若表情波澜不惊,并无半分?恼怒之色,仅是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不禁老怀欣慰:这?孩子终于长大了,稳重了!
花一棠笑容璀璨,甩开扇子开启外交捧哏模式,“东都?人杰地灵,英雄辈出,花某神往已久,今日得见沈长老的尊荣,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四郎太客气了。”沈勋笑道,“都?别站着了,快快入座吧。这?白鹭舫乃是东都?最有名的酒楼,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尝尝东都?的特色。”
说着,举手击掌,十余名伙计鱼贯而入开始上菜,每桌先上五盘干果,一名伙计举着菜单高声诵读菜名:“红梨脆花生、葡萄干蝶花、晶莹冰龙眼、芙蓉樱桃红、白雪软荔枝。”
沈勋等人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
第二?波十盘糕点紧随而至,伙计读得有些磕巴:“菡、菡萏香酥卷、采莲翠翠糕、红裙裹鸭肉、飞龙、飞龙惊燕软团儿,玉花翩翩佳人红娟糕,鸳鸯羹荷花、粉融香雪滴露——”
“且慢!”二?长老忙道,“马掌柜,是不是弄错了,这?不是我?们点的菜吧?”
老马干笑:“自然不是,这?些都?是花家四郎从花宅特意带过来的。”
二?长老:“那我?们点的——”
他飞速闭嘴了,因为第三波主?菜登场了,足足有十五道,菜色之创新,色彩之花哨,摆盘之夸张,器皿之华丽,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二?长老此时只觉之前他精挑细选的八道招牌菜就如狗食一般粗鄙不堪。
“既然东都?净门?已经定了酒楼,若连吃食也让沈长老破费可就太失礼了,”花一棠笑道,“都?是粗糙的家常菜,大家千万别嫌弃啊!”
众长老脸皮隐隐抽动:粗糙?!嫌弃?!你他娘的逗我?呢?!
凌芝颜低声问林随安:“四郎莫不是怕此处的吃食酒水有毒,所以?全部自备?”
林随安:“凌司直,您想多了。”
“?”
木夏率一众仆从哒哒哒登上赏楼,二?十名仆从四人一组抬了五个?大木箱,齐刷刷摆在?十位长老的正前方,啪一声同时开启箱盖。
霎时间?,金光四射,闪瞎人眼。
什么东西?!莫非是暗器!
沈勋条件反射以?袖遮眼,好半天才敢睁眼去看,这?一看,立时瞠目变色。
五个?大木箱满满当当装着的,竟都?是长三寸、宽、厚过半寸的金条,犹如五座小型金山在?阳光下闪动着摄人心魂的金光。
花一棠幽幽叹气道,“花某此来匆忙,来不及挑选礼物,只能?备些黄白俗物。这?五千金就当是花某送给东都?净门?分?坛的见面礼,还望诸位英雄千万别嫌弃啊!”
沈勋听到自己心跳停了,还听到另外九位长老齐齐吞了口口水。
凌芝颜额角狂跳,默默瞪着林随安。
林随安挠脑门?:“那纨绔只是想给他们来个?小小的下马威罢了。”
第82章
丁坤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感觉嗓子里好像卡了一片不上不下的金叶子,憋得心跳都七上八下的。其余几名长?老的情况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皆是两眼发直, 狂吞口水。
沈勋面部肌肉隐隐发颤,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笑容, “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 当真是出手阔绰啊。”
花一棠双眼弯若月牙,晃晃悠悠摇着小扇子,“花某自小便是这般性子,为朋友可两肋插刀一掷千金,对敌人便是睚眦必报挫骨扬灰。”
丁坤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甚至有?种错觉, 仿佛屋檐的阴影成了精,攀过花一棠花瓣般的衣袂,在他?身后蔓延生长?,变作一朵怒放的巨大黑色牡丹。
花家四郎的言下之意很清楚:若乖乖做花氏的朋友, 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若与?他?为敌,花氏碾死?他?们就如同碾死?蚂蚁一般容易。
丁坤知道, 花一棠所言并非虚张声势。
净门不比普通的江湖门派,看待花氏这个庞然大物自然比旁人更清楚些, 世人皆说花氏家主花一桓天赋异禀,乃为不世出的经商天才,方?才成就了现在的花氏, 但净门中人自然清楚,商战之惨烈较之战场更甚, 不见兵刃的血肉横飞才最是惊悚,他?到现在都记得,十年?前,花一桓是如何步步为营,将与?他?夺取东都商业版图的青州白氏一口一口蚕食殆尽,逼得白氏家主大病三月,退守青州老家,偏安一隅,再?也?不敢踏出青州半步。
而?比起?花一桓,花一棠的手段愈发狠辣。
与?青州白氏商战之时,花一桓年?过弱冠,两大世家你来我往尚且斗了两年?,白氏才显出败势,如今的花一棠仅有?十六岁,只用了七天就将叱咤朝堂的冯氏踹了个底朝天,花一桓起?码还为青州白氏留了半条命,花一棠可是毫不客气将冯氏彻彻底底挫了骨扬了灰。
不仅丁坤听明白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几位长?老的表情扭曲纠结至极,就如他?们此时的心境一般。
沈勋的笑脸挂不住了,冷冷瞪着花一棠,花一棠也?不客气,狠狠瞪回去?,两方?对峙,一触即发。
即便来时有?心理准备,凌芝颜还是暗暗心惊,心道江湖人做的皆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花四郎说的这番话简直就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真不怕将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吗?
想到这,凌芝颜忙碰了碰林随安,示意她打个圆场,岂料林随安“啪”一声将千净狠狠拍在了桌上,千净刀鸣震得整张桌案嗡嗡作响。
东都净门众人表情顿时大震。
凌芝颜:“……”
林娘子你咋还火上浇油呢?!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靳若突然幽幽叹了口气,抓起?一块酥饼嘎吱嘎吱吃了起?来,“可惜了,此处没有?宫廷玉液酒。”
此言一出,林随安就知道稳了。
花一棠展颜笑道:“啊呀,我家靳若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让诸位长?老看笑话了。”
赏楼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倏然一松,东都净门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沈勋捡起?摔在地上的笑脸挂回去?,道,“马掌柜,送两坛白鹭酿上来给我们少门主尝尝。”
这又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互相试探的流程结束,即将进入正题,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马掌柜和木夏立时率人退出赏楼。
林随安见凌芝颜还是一头问号,侧身悄声解释道,“靳若研究了好几日,推测易容术最大的破绽应该是无法?模仿人的微表情。”
刚刚她和花一棠对东都净门众人又是嘲讽又是恐吓,为的就是引出他?们不同的情绪表情,方?便靳若辨认云中月的真身。
凌芝颜果然一点就透,微微颔首。
林随安悄悄活动着手腕,心中暗自思量:云中月此人捉摸不定,敌友不明,功夫诡异,背景莫测,他?若在,那就是一枚定时炸弹,万一关键时刻背后捅刀可就不妙了,他?不在最好,正是专心对付东都净门的好时机。
沈勋从?袖口抽出轴书递给花一棠:“这是沈某草拟的契约书,还请花四郎与?林娘子过目。”
契约书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条:
【东都净门分坛愿付一千金购买千净。】
【自交易达成之日起?,东都净门分坛向花氏提供任何消息皆不收取任何费用。】
花一棠点头:“的确与?之前商讨的合作意向一致。”
沈勋:“东都净门一言九鼎,相信花家四郎与?林娘子也?是言出必行?之人。”
“花氏做生意最讲诚信,”花一棠摇扇道,“只要契约合理,定不会?反悔。”
沈勋露出笑意:“既然如此,那就请二位签字画押——”
“可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出价比东都净门更高,”花一棠打断沈勋,“花某是生意人,利字当先,自然是价高者?得啊!”
沈勋眯眼:“不知花四郎所说的这位竞价者?是谁?”
“是我!”靳若嚼着龙眼干高高举手,“我承诺,以后净门扬都总坛、唐国各地分坛向花氏提供任何消息亦不收取任何费用。”
沈勋脸皮狠狠一抽:“什——”
“花某算过了,东都净门分坛的消息一年?价值最多三千金,加上卖出千净的价格,仅有?区区四千金,”花一棠“故意”瞟了眼五千金璀璨耀眼的“见面礼”,见十位长?老脸皮都有?些挂不住了,才用扇子轻轻敲着手掌,继续道,“可若与?靳若合作,唐国各地净门的消息一年?价值起?码有?四万金!”
沈勋整张脸都沉了下来:“花四郎,莫说我没提醒你,靳若最多只能替扬都净门承诺,各地分坛他?根本做不了主!”
花一棠轻蹙眉头:“沈长?老所言有?理,花某也?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可是又不想放弃这么好的买卖,于是冥思苦想了好几日,总算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啪一敲扇子,“只要靳若重掌唐国所有?净门分坛,我这个买卖不就做成了吗?”
沈勋目瞪欲裂:“你说什么?!”
“卖出千净只能得一千金,但若是林娘子和千净在一起?,便可助靳若将净门分坛尽数收归回总坛,花氏净赚四万金,啊呀呀,沈长?老觉得花某应该如何选呢?”
沈勋与?众长?老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好一个花一棠,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废了东都净门!”
花一棠施施然起?身,慢条斯理捋了捋袖子,“这可着实冤枉花某了,花言巧语诓骗我等前来又设下埋伏的,不正是诸位吗?”
三长?老怒喝:“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大家何必与?他?废话,一起?——”
“唰——”诡异绿光如电而?至,三长?老只觉头顶猝然冰凉,发髻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满头发丝还未散开,又是一道绿光从?上至下贯劈而?下,他?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刀,大惊之下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那绿色刀光携着避无可避的刺骨杀意,将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是千净之主,林随安!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之时,三长?老看到一道细细的血丝飘到了半空,映着蔚蓝无垠的天空,颜色异常艳丽。花一棠摇着扇子站在阴影里,朝着他?笑,那笑容阴森诡异,如同来自地狱的白无常,三长?老听到身后惊呼四起?,刀刃交接声不绝于耳,不禁心有?戚戚然,原来那个传说是真的,如果杀人的刀足够快,被杀的人根本感?觉不到疼,甚至在死?后还能留存几息时间的意识,他?的身体已经变凉了,想必是魂魄即将离体——
突然,三长?老一个激灵,他?看到四长?老倒在了地上,头顶秃了一块,上半身光溜溜的,衣服不知去?了何处,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头顶划到肚皮,但再?看去?,仅仅是被划破了表皮,并无性命之危。
三长?老豁然回神,惊觉自己全身冰冷也?是因为被剥了衣衫,他?也?没死?!可那濒死?的恐怖感?受深入骨髓,使他?全身僵硬,竟是动也?动不了了。
林随安当然不会?杀了他?们,虽然谣言传得神乎其神,说她英雄了得,能以一敌百,但林随安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十分清晰的,就是个穿越过来的半吊子,之前力挫六十名金羽卫,一大半原因是因为金羽卫装腔作势,分批进攻,才让她钻了空子,若楼下埋伏的一百人真的冲上来,形势定然万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