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念才两句就没话说了,正干站着,忽然扭头看向她身后,慌张道:“小、小心。”
舜音左肩忽被一撞,身一晃,往右边跌去,所幸及时伸手扶住了门前廊柱,才没摔倒。
陆正念吓一跳,赶紧过来搀扶:“夫人没事吧?”
身后“哐”一声脆响,舜音站稳,回头看去。
来了两个侍女,一人手中端着只阔口铜盆,里面盛着热水,是送来给她们梳洗用的,此刻已然泼洒了一地,其中一只盆砸在了地上,侍女跪倒,一叠声地告罪。
“方才不慎,军司夫人恕罪……”
舜音收手入袖,这两人刚好从她左侧而来,才没留意到动静:“没事,去换水来吧。”
两名侍女匆忙去换水了。
舜音看了看身上披帛,沾了洒出的水,污了些许,对陆正念道:“方才多谢,小事而已,我去换衣。”
陆正念乖顺地松开手,让她回房。
很快换了个侍女过来,重新送来了热水,在房中又向舜音告罪。
舜音没说什么,在这总管府里浑身都需谨慎,自不必追究,梳洗完,重新挑了件薄蓝无纹的披帛披上。
只这阵功夫,其他女眷都已出动,外面有了女子们的说笑声,也听不清说什么,一路远去了。
舜音出了门,便知众人是已去帮忙了,一边沿着木廊往外走,一边观察沿途各处。
以往只觉这座总管府大,如今身在其中待着才真正觉出繁复迂回,光园子就不止一处,院落屋舍无数,亭台楼阁更是自不必说,细观当真已不下于一座宫苑了。
不多时,又听见隐隐约约的笑语,已到一间厅门外。
两个侍从立在门边,向她见礼:“军司夫人请进,诸位夫人已在里面帮忙备礼了。”
舜音走入,厅中开阔,高竖柜架,陈设案台,放置着绫罗绸缎、字画古物。
倒像是个收藏之处。
当中横置一张长条大桌,女眷们已列坐在一处,手上分着女红物事,似准备绣些什么,好几人翻着几名侍女送入的纹样,嘴里闲聊——
“昨日刚来,总管夫人本要好生宴请我等,听说要照顾总管,只好免了。”
“总管夫人太客气,何须如此。”
“待这场大寿喜庆一番,总管的头疾说不定能不药自愈呢……”
众人说笑着,一派喜气。
待看到舜音走近,司户参军之妻马上带头让座:“军司夫人来了,快请,这是总管夫人吩咐献给总管的寿礼,第一针该由您来。”
舜音根本不会刺绣,自小便没碰过这些,接触的都是兵事,真坐下绣了岂非要露短,淡笑一下:“我做这些细致活不够好,还是去做些别的,你们请。”
说罢不等她们挽留,自行走开。
厅中边角处站着陆正念,显然也是刚到,可能是跟其他人都不熟,没去帮忙做绣活。
舜音走过去,见她面前一方案台,上面摆着一摞一摞的卷轴,旁边还有好几只木匣,也不知是不是准备用作寿宴后的回礼。
陆正念问:“夫人不去那边准备寿礼吗?”
舜音待在此处,心思就没停下过转动,随手拿起一只卷轴:“嗯。”
抽开系带,展开,才发现这卷轴里是画像,画的是总管,很细致,形如真人,端坐之态,庄重威严。
舜音看了一遍,卷起收好,又拿起一幅解了展开,里面画的是总管与夫人刘氏并坐之像,二人皆端正在座,入眼更是威仪煊赫。
陆正念凑近来看:“原来是画像?”
舜音心思动了动,觉出怪异,却没说什么,伸手接连展开其他卷轴,仍然都是总管与刘氏的画像,有独人的,有一起的,每幅画模样略有差异,大概是这些年以来府上画工所作,积攒下来的。
几乎花了两刻,全都展开看了一遍,确实每一张都是画像。
舜音心中愈发怪异,面上不动声色,将看过的一幅一幅卷好,放回去,忽而拿到一幅总管与刘氏并坐的画像,拿起细看。
画工精细,细看甚至能看出总管额间脸上的纹路比现在少一些,大概是前几年所作,去看落款,果然是三年前。
但舜音细看的不是总管,而是这画中的刘氏——她穿着宝蓝胡衣,领口白底绣纹,脖上挂了一圈项链,链绳上穿了几颗细小的白玉珠,不足为道,却还裹以金饰,正中坠着的是一块圆玉。
画中的颜色甚至与真玉丝毫不差,圆玉碧而透,光是在纸上也能看出是上好的玉石,衬得画中人除了威严,还容光焕发。
门边一名侍从大约是看到了她在看画,提醒道:“军司夫人,总管夫人交代了,若是选出了好的画像就放于一旁,好留用。”
舜音回神,目光自那项链上收回,故意递去一旁给陆正念看:“这幅如何?”
陆正念见她发问,仔细看了两眼,刚好看她手指托着画,指尖正搭在那碧玉坠处,目光便也被引去项链上了,总算找到了话一般回:“挺好的,连玉都如此逼真。”
舜音淡淡说:“那把这幅留着。”一边将画卷起,一边仔细将那块玉与链绳上的金饰又看一遍,顺着她话道,“是逼真,好似刚才在哪只匣子里还看到一样的了。”
陆正念却摇头,小声道:“总管夫人平日不爱玉石,爱胡衣金饰,这应是总管的玉。总管的玉不会随便拿出来,而且夫人有所不知,总管府的玉都是独有的,通常是于阗美玉只选一块,其余边料全都碾碎冲入河中,不会还有一样的了。”
舜音手指轻顿,又立即系好了卷轴:“那是我看错了,还好没惹出笑话。”
画原样放了回去,她心里却已一丝一丝收紧,手指收回袖中,缓缓捏住。
“军司夫人?”忽有一名侍从走入,在她面前道,“军司府里刚顺带又捎了些东西来,放在前院小厅了,请夫人有空去取。”
舜音看他一眼,心中猛然一动:“知道了。”说完转头对陆正念道,“我先去取一下东西,你先选着,有人问就说我马上回来。”
陆正念看看她,点头。
舜音转头出去,脚步既稳又缓,等一路往前,转过弯,到了前院廊上,便微微急了,脚步渐快。
一直到那间小厅外,没见左右有人,厅门也关着,她停了下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转身背朝着门,小心环视四周。
身后门一开,一双手臂霍然伸出,将她搂了进去。
门一下合上,舜音心口一跳,回过身,正撞上熟悉的胸膛。
穆长洲揽着她,几步退到里侧墙边,目光上下扫视她,自上到下,又自下往上,紧绷的嘴角才松缓。
舜音一把抓着他肩,已不自觉喘起气:“你怎么……”
想问他怎么突然来了,声音太低,没能说完。
穆长洲不想让她知道得来这点功夫废了多大劲,几乎完全是卡着缝隙,不能早一分也不能晚一分,低声问:“你如何?”
舜音抬头看他,抓在他肩头的手忽而紧了,声音低到了喉中,只余气声:“我无事,只是刚刚知道了缘由……”
那条在画像里看到的项链,上面挂着的玉石,她见过,当时去和谈时,在贺舍啜的脖子上见到过。
当时是因他一个惯爱金银的外族人却戴了玉石才惹来她注意,以她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绝不可能认错,那就是画像里刘氏所戴的那条。
只不过特地抹去了细小的白玉珠,只剩了金饰和圆玉坠,但只剩下的部分,与贺舍啜所戴的一模一样。
何况还是个仅此一块的玉,出自总管府。
她低低说:“贺舍啜和他们是一起的。”
穆长洲不语,只脸色沉沉,眼中黑涌。
舜音盯着他:“你知道了?”
他动着唇形:“本不确定,自你遭伏,便确认了。”
只是没想到贺舍啜与她还有封家之仇。
舜音稳着呼吸,心头思绪翻涌如潮,一桩一件,捋着头绪,如今终于连起全部——
仔细想,几乎可以追寻至当初穆长洲接连拔除周围敌对,势力坐大之时。
总管府要打压他,但还要用他,不能撕破脸,唯有在暗中压制,真正要夺他兵权,则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契机。
于是贺舍啜率处木昆部来袭,趁此战事,总管府得以夺了穆长洲的兵权,交给了刘乾泰。
可惜刘乾泰血缘虽亲,却扶不起。
而贺舍啜大概是见到了刘乾泰的无能,存了真入侵的心思,作战之时并未留情面,大有趁机攻入凉州的架势。
而后她加入其中,探得处木昆部营地。总管府也不能放任敌兵真的杀入凉州,屡战屡败之下,只好再次启用穆长洲。
结果穆长洲一战毙敌,威望大增,反而势力更盛。
打压已无用,便有了和谈。
在他们踏上往北原的和谈之路时,就已经是另一番设局,且是杀局。
贺舍啜战败,只能继续与总管府合作。
舜音被要求跟着同去,根本不是因为西突厥的可敦要来,而是要给穆长洲多一个拖累。
入帐前,贺舍啜不嫌麻烦地安排人搜身也要放她同入,是为了在刺杀之时让她成为穆长洲的累赘,甚至咬牙答应下闲田之事,都是为了置穆长洲于死地。
总管府为此还安排了与他不合的令狐拓来做接应。
难怪那晚自贺舍啜的帐中杀出之后,穆长洲说:“人急了就会不择手段,会用这种法子,看来我已让他们无计可施了。”
当时他就已感觉到了。
舜音也一直隐隐有感,只是直到今日才彻底弄清一切。
刺杀未成,贺舍啜亲眼见到了她与穆长洲一同杀出帐外,定然给总管府通了气。
所以他们拿回闲田返回后,在总管府中,总管头疾蓦然加重,是因为除了要追加权势给穆长洲,还因刺杀失败。
刘氏也才会多看她,是因为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帐中的全部情形。
而贺舍啜也从总管府这里确认了她是封家人,有了闲田之事,加上当年旧事,更多了一个要杀她的理由。
之后便有了总管府安排将她送回探亲的事。
舜音往下细想,只觉遍体生寒。
总管府安排她离开凉州,就是为了将她送入贺舍啜的埋伏,是因为在那场和谈之中,知晓了她对穆长洲的相助。
贺舍啜当时戴着那串项链在身上,应是出于狡诈留的后路。
那一定是总管府给他的信物,一击不中,他立即退走,也可以凭借随身戴的这块玉找到退路。
后来他一直往西,正是要自戈壁入凉州。
他被追击时那句“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应该是想杀了她,再凭借此功到凉州得到庇护。
她定了定神,想着其中关键,贺舍啜当年只见过她随她大哥同行,并不知道她会什么,在帐中也只见过她带了匕首。
所以总管府以为她对穆长洲的助力,并不是知道了她能行斥候之事,只是容不得他身边有任何一丝助力罢了。
刘氏在送她回去探亲前,问她见闻记述得如何了,也是怀疑她心思并不在文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