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节

    *
    去年秋日,刘仁轨上书致仕。
    如此历经四朝(高祖李渊的武德年间,刘仁轨做了第一个官从九品参军),传奇一世的老臣致仕,史馆与报社都应派出官员来专访,以期获得刘相本人第一视角详细资料。
    但……
    无论已经是史馆掌固的裴韫,还是如今已做了两年主编的周荞,对于上门去‘单独面对且要深入采访’刘仁轨,均十分打怵。
    无它,这两位都是上阳宫高等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
    既然是学生,谁能不怕教导处主任呢?哪怕是好学生,也不可能永远不犯点错。
    她俩原本是准备一起登门拜访,一来不打扰乐城郡公两次,二来(主要原因)也可以彼此鼓励安慰。
    不过,就在她们鼓起勇气真正出发之前,听闻大司徒要登门拜访乐城郡公,亲送重阳节礼。
    两人如遭大赦,一起来到尚书省,请求跟大司徒同行。
    姜握一边应允,一边淡然表示:乐城郡公只是严肃了些,有什么好怕?
    周荞眼睛亮亮望着姜握信服点头——自多年前姜握把她从江南西道罗家带走,周荞对姜握一直有种毫无道理的盲目信任:果然是大司徒,什么都不怕!
    倒是裴韫低下头,为大司徒这句话偷着笑了一下。
    作为裴行俭的女儿,她曾听父亲讲过一事:先帝年间,还是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从辽东归来,进院的时候,王相、姜相与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猫猫一样欢迎刘相。
    结果被刘相一句‘怎么还闲着在窗口看风景’吓得三位宰相当场作鸟兽散。
    谁不怕刘相呢?
    *
    当日的乐城郡公府。
    裴韫和周荞,像两只乖巧的小鹌鹑一样坐在下首,静候大司徒与乐城郡公寒暄。
    而刘仁轨在搞明白史馆和报社的来意后,静想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他漫长的过往,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而沉思片刻后,刘仁轨起身,要先带她们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来从未中断的收藏。
    专门收藏起来的一类或者几类物件,多半是出于爱好,亦或是对自己有重大意义。
    姜握在走进刘仁轨的收藏室之前,有想过如刘相这般的卷王和狠人,他专门收藏之物会是什么?
    是他每一任官职的鱼符以及吏部任官文书?是他每到一地为官,为百姓所做之事记?是他曾经扫平东夷各国时取回来的战利纪念品?
    直到进了专门的一处小阁,姜握才发现,都不是。
    是纸。
    没有任何字迹的,各种材质的纸。
    裴韫和周荞都是出版署出身,对纸张再熟悉不过了,她们很快发现,乐城郡公收藏的纸张,应当是按照年份来的——
    从现在她们极少能够见到的粗糙的苎麻纸,以及旧麻布衣裳捣碎为浆做成的粗麻纸。
    到贞观以及高宗早些年,专门用于书写公文的剡纸。
    以及这些年因剡纸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绝,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进的公文用纸:夹江竹纸和楮皮(构树皮纸)
    ……
    各种不同的纸张。
    乐城郡公为何要收藏这么多纸。
    刘仁轨望着这不同时期的纸张道:“我少时家贫,又逢隋末乱世,无以为学。”
    能读书认字,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几本书,再去蹭学。
    但写字练字就不行了,实在买不起纸笔。
    “凡有闲暇,就折了树枝在沙地上练字。若无沙地,就在空中写。十数年未有间断学业。”[1]
    这养成了他后来收藏纸的习惯。
    而姜握望着这满屋的纸,更加确认了一个她从前就明白的道理:刘相并非是做官才这么卷,而正是因为他这么卷,才有机会从隋末乱世走出来做官,才能够一步步做到宰相——毕竟,刘相的官途从来不顺当,等他被调任辽东,终于真正有机会建功立业的时候,已经快要六十岁了。
    在此前,他几乎做遍了各种地方官职。
    若无此‘卷到极致’性情,估计在之前无数波折中,早就停下脚步了。
    刘仁轨伸手拿起如今市卖的最便宜的粗麻纸。
    不但收藏各类纸张,他还格外关注各种纸的价格。
    “如今粗麻纸之价,折换成粮米(银钱毕竟有波动,兑换粮米计价更为准确),比起五十年前的麻纸,足有几十倍之差。”
    这个数字,姜握也是有数的:若不能不断降低纸的成本,如何能加大报纸的发行量?增加知识的传播度?
    哪怕手里是最廉价的粗麻纸,刘仁轨依旧是很爱惜地轻轻放下,然后用石块压好。
    他转头对姜握道:“故而当日,听闻大司徒要办学,我实在忍不住归朝。”
    刘仁轨想要亲眼看到:学子们学有典籍,书有其纸,各能成业。
    他自隋末走来,见这世道如从黑暗走向熹微黎明,再走向华光愈亮——
    “此生,无甚憾矣。”
    **
    这一年春日,在率百官祭拜过乐城郡公后,姜握回到家中。
    她将一贯钱放在一张桑穰纸上。
    有一事她想了很久,如今应当也可以试着去推行了——纸币。
    其实如果不限定于官方纸质货币,其实早在宋朝交子前,就出现过类似于纸币的货币形式。毕竟,拎着一串串的铜钱做交易,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尤其是大宗买卖,光拉铜钱的车可能都要雇好几辆。
    汉武帝时就曾发行过白鹿皮币,当然一张代表四十万也实在是太黑了,并不算是真正的货币。
    而此时,也早有柜坊(类似后世钱庄,用于存放与借贷钱财),会发行一种民间飞钱。
    在姜握跟崔朝还没有太熟的时候,就听说过他替晋王管着的产业里,就有柜坊。
    当然,飞钱与其说是纸币,不如说是一种‘支票’或是‘信用券’。
    不过话又说回来,纸币的本质,也是一种信用券。
    用一张纸以及上面印成的数字来代替‘真金白银铜钱’,靠的正是一种‘信用’。
    只是,是国家和朝廷的官方信用。
    故而历朝历代,自宋发行官方纸币,一直到清朝,甚至民国,纸币就在正常流通与崩溃之间循环往复。
    说到底,崩坏的是朝代与经济制度。
    就像哪怕姜握所在的现代,也有震惊世界的津巴布韦恐怖通胀货币崩溃,还创造了一张纸币上,甚至印了‘一百万亿’这样的世界纪录。
    被称为人类史上的货币奇观,也是悲剧。
    姜握拎起了一贯钱。
    如今朝廷的信誉在无疑是靠谱的:国家安定富强,连民间柜坊的飞钱都多有商人使用,官方发行自然更有保障。
    而限制纸币的,更多是技术问题。
    一则为纸张成本。
    正如刘仁轨所说,以从前的纸张成本,纸都是奢侈品,何况是做纸币。若非做成大额,还不够赔本的。
    尤其是做纸币的纸张肯定不能是粗糙易损的最便宜的麻纸,必得是坚韧与能印刷清晰俱全的上等纸张。
    这成本就更高了。
    而这二,就是技术限制——原本唐朝的印刷术只处在一个起步期,绝大部分的书都是手抄本。
    然而书能手抄,这纸币总不能手绘。
    尤其是钱币与书籍报纸还不同,书本上的字迹略微模糊一点也不妨碍看,但纸币对印刷术的要求,就实在高多了!
    必得雕刻技艺精湛,能清晰印出各种花饰、图形、文字和官印,才能令伪造者难以按照刻印。
    否则,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钱啊。若是官方印钞技术不达标,那估计不出一年,就会假的纸币满天飞,
    直接崩溃掉。
    当然除了印刷各种边饰、屋、木、人物等图案来防伪之外,如宋明清等朝代,还会通过给纸币编号,加上官方特质的印泥等多重手段来防假//币。
    然而这些的前提,都得是印刷术的进步。
    于是过去这些年,姜握只想过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去试着推进。
    但现在,技术的门槛,应当勉强能达到了。
    她一枚枚数过铜钱——
    待到下次再见,辛相可就不能用带不动那么多钱为由,只给她五贯钱了吧。
    **
    “给纸币上画图?”
    姜握点头:其实现代纸币上喜欢印人物和风景,大概也是传承自古。
    自宋代交子起,纸币上就多印各种人、屋、木等图,且会多色套印,还时不时改版图案,与时俱进的防伪。
    王鸣珂很是新奇而欢喜:“能把我的画印在钱上?”想想好像过于美妙了。
    想当年她每回替姜握写定制话本,都会收润笔费。
    可这次,如果能把她的画印在钱币上,那真是可以不收润笔费了!
    王鸣珂立刻提笔,准备认真记录姜握的要求。
    “你想让我画些什么?”
    “女娘。”
    “军中的女兵,在朝上的女官,治病救人的女医,上学念书的小女孩……”
    王鸣珂怔住了:“你要把她们印到钱上去吗?”
    姜握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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