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节

    正如当年李勣大将军的旧例:凡夏日酷暑,冬日严寒之季,不必亲至署衙,可多于府中修养——令朝臣至府中将署衙要事说与王相就是。再有,若无大事,朝会亦可不至。
    说起来,当年每每去向李勣大将军汇报尚书省要事的,是姜握。
    如今,常来王相府中回禀的,正是婉儿。
    姜握:嗯,所以多年前,我就说与婉儿有师徒缘分嘛。
    于是,如今王神玉的状态,比较飘渺,属于一个薛定谔的宰相。
    在旁的朝臣看来,这自然是极大的圣恩——多少人一辈子想当宰相或是一部尚书而不能,然而王神玉却是屡屡求致仕,皇帝还不舍得放人,甚至许他按月上班,都要给他保留宰相的位置。
    其实圣神皇帝的想法,跟姜握很相同:这些年下来,她们已经有了一种不可更改的观点和想法:只要王神玉在,事儿就掉不到地上。
    不是说他做宰相多么功勋显著,而是她们很相信,若有事儿发生,他在,就总有能托底之人。
    但对王神玉来说,他真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因而此时情真意切道:“其实陛下何苦留我这种没用的人呢?又不是从前艰难的时候……”
    他随便点了个例子道:“还记得你在外做巡按使那几年,欲行检田括户事风险极大,因此要选可靠的劝农使。当时你写信回京,选劝农使这件事,是守约去做的。”
    裴行俭当年是对着京城周围县级官员表,一点点筛选扒拉然后又一个个考核出来的。
    王神玉颇为感慨道:“那阵子我看守约啊,累的都快不行了。”
    “故而当年我不得致仕,也就罢了。”实在是少人可用。他当时再走了,真怕裴行俭过劳死。
    可如今又不同了:检田括户事并非一次性,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每隔两年或是三年,总有中央朝廷派下去的劝农使和劝农判官,清查世家勋贵强买土地兼并田亩之事。
    现在要选可靠的劝农使,直接从上阳宫学校里,选出合适的毕业生去就是了。
    除了经济学院内厘清户籍田地的专业人才,还可以搭配法学院毕业生作为监察。
    王神玉是真觉得他可以彻底致仕了:“况且我与辛相、许相不致仕,诸如狄怀英、刘祎之、娄师德、岑长倩那些个比我们年轻个二三十岁的朝臣,如何上来呢?”
    “再有,李文成李尚书,库狄署令,也都是陛下看重的朝臣,更是从最先就跟随陛下的心腹重臣。”
    “尤以李尚书更身有军功,前年已经进位同中书门下三品,等我们三个都致仕后,李尚书也该正经拜相才是。”
    姜握低头看茶里飘散的桂花。
    是,时已天授六年,到岁数可致仕的人,又岂止王神玉呢——
    当年王神玉在司农寺做正卿时,坐在户部要钱,就跟时为员外郎后升任侍郎的辛相打过不少交道。
    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多,辛相今年也已然七十有七了。
    只是辛相与许相一向热衷于工作,且常年用乌发膏把自己收拾的精神奕奕,也不会像王神玉一样天天把自己的年龄和退休挂钩,屡屡要求致仕。
    倒是容易让人忘记两相的年龄。
    可旁人会忘记,自己不会。
    辛茂将也曾跟姜握提过:精神真是大不如前了。
    想圣神皇帝登基之时,他刚过七十岁,那时候一点没觉得自己老了。还能亲自带着人去点数上阳宫里的金玉器皿,哪怕是夏日里,都能一转一整日。
    那时诸多公务,他都烂熟于心,朝廷税赋的条律、数据都不必去查档子。
    可现在……辛相不免感叹道:“许多事儿,都到了嘴边上,却就是想不起来了。”
    “更别提自五年前,朝上开始学新式数字:确如大司徒所说,新式数字又简便又能保留算账的过程,不似算筹算盘一般,没法留下计算过程无法验算。”
    辛相略微有点黯然:他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擅长账目和数字的人。
    不然也不能一辈子都在户部打转,最后拜相入门下省后,甭管是先帝还是当今圣神皇帝,都依旧许他兼管着户部事。
    可,他这几年学起新式数字来,自己就心知肚明学的颇为吃力而缓慢。
    “就是,人老了啊。”
    “也该给年轻人腾地方了。”
    *
    于许圉师而言,心态也是差不多的:他是如今宰相中最晚拜相的,在这之前,他做了太多年倒霉的礼部尚书,从先太子李弘事就开始屡屡被创,时不时受夹板气。
    因此,他当年是憋着一口气的:都吃了这么多苦(沉没成本太高)了,再不能拜相,将来以宰相之荣致仕,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而圣神皇帝登基后,他终于如愿拜相。
    至今,也兢兢业业做了六年的宰相。
    许相觉得:也是该致仕的时候了。
    尤其是今岁中秋,他吃着宫中赏赐的石榴,忽然就很思念家乡。他的家乡安州,就盛产软石榴,从汉代起就是贡于帝王的贡品之一。
    如今他在洛阳吃着家乡的石榴,实在是,想要归乡了。
    也是在这一点上,他们跟王神玉不同——
    辛相与姜握道:“我们不似王相潇洒,准备致仕后依旧留在洛阳。”也是因太原王氏族人遍天下,王神玉这一脉从祖父起就在隋朝京城为官,已经惯了长安洛阳为家,他也就无所谓回不回太原祖籍。
    但辛茂将和许圉师不同。
    辛相故乡在陇西狄道(甘肃),许相故乡在安州(湖北),他们早已决定:致仕后归乡养老,落叶归根。
    故而他们此时还不致仕的缘故便是,想要亲眼看到明堂落成,在明堂里上一次大朝会!
    因明堂不仅仅是一座宫殿,更是极有政治象征意味的殿宇。
    正所谓天子坐明堂。
    历朝历代都有关于明堂的记载,从《礼记》中所记载的周朝明堂,到两汉明堂、北魏明堂。
    到了李唐王朝,自然也欲重修明堂。
    只是关于明堂的规制,儒生一直争论不休,于是从太宗一直搁置到高宗年间。
    到了圣神皇帝这里:不必争论了,朕来拍板。
    直接下诏:时既沿革,莫或相遵。自我作古,用适于时。[1]
    原本,高宗年间是讨论出了个大概的方案,比如明堂应该遵照古制,建在城南。但圣神皇帝也给改了:“既为布政之所,何以城南?”
    难道她还要每日从皇城中出去,到城南上朝不成。
    于是直接在洛阳皇城的中轴线上,原本乾元殿的之处,起盖明堂。
    从此,帝王将在明堂之中,上朝布政。
    于是辛相和许相是实在不舍得现在就致仕,尤其是许圉师,他做了这么多年礼部尚书,高宗朝为明堂吵吵的时候,他也忙于搜寻古籍旧制累了个半死。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都已经立了起来,大约明年就能完工。
    他们怎么舍得不站在明堂里,作为宰相上一回朝?
    “若得如此,此生宦海沉浮,也算功德圆满了。”
    **
    姜握拎着桂花糕进门。
    才入院门,便见熟悉孩童的身影对自己飞奔而来。
    因是秋日里,赪赪早就穿上了披袄,大红缎面上,绣以一颗颗金色的小杏,衣沿儿处还滚着细细的雪白风毛,托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儿。
    若让姜握来形容,这张小脸儿,就像是王母的蟠桃园中,一只粉粉白白小桃子,幻化成人形后的样子。
    姜握半蹲下来,正好将孩子接进怀里:“阿鲤。”
    “太母!”
    论辈分,阿鲤该称呼姜握一声姨祖母。而此时祖母也可称大母、太母。
    祖母本就是较为庄重正式的称呼,前面再加个姨字,自不如太母称呼起来简单。
    阿鲤从小学说话时,就是这么叫姜握的。
    如今的阿鲤,虽还差两个月就四岁了,口齿已然清晰灵便,但还是未改称呼。
    除非是在陛下面前,怕只称呼太母混了去,偶尔才会换成祖母和姨祖母。
    姜握抱着孩子软软小小的身子,忍不住问道:“诶,世上怎么会有我们阿鲤这么可爱的孩子?”
    阿鲤搂着她认真道:“因为我们一家都可爱。”
    姜握大笑。
    她望着眼前孩子的脸,想起今日与王神玉的交谈。
    故人老去,稚子新生。
    这世上岁月更迭,大抵如是。
    第360章 明堂落成
    天授七年秋。
    明堂落成。
    姜握带赪赪过来的路上,还抱着她道:“正好再过几日,就是阿鲤五岁生辰了。”
    到时候这明堂里,估计正是热闹鼎沸之时——
    姜握讲给赪赪听:“陛下登基的时候,阿鲤还没出生。那一年,陛下就令神都妇人与诸州百姓入皇城而观,兼赐宴饮酒食。”[1]
    今岁明堂建成,圣神皇帝亦有此恩旨。
    自后日起,准百姓入内而观。
    因此趁着现在无人,姜握先带着阿鲤来看这修好的明堂。
    *
    进门以后,最显眼的当然是中间的巨木。
    史册之上武皇所修建的明堂,在后世也被称为建筑的巅峰之作。
    而明堂的高度之所以能达近三百尺(近百米)而稳立,正是因为这种中心柱结构:“中有巨木十围,上下通贯,下施铁渠。”*
    自然,这巨木不是一株高百米的树,而是以木拼接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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