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节

    这十多年来,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步调,从辽东之地往朝鲜半岛推,直到把整个半岛都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
    新罗国王就这么从一国之王,变成了大唐兼职的鸡林州大都督。
    也没人征求下他的意见,甚至大唐给新罗改名为什么鸡林州,都没跟他商量下。
    金法敏觉得这个名字他也不喜欢,显得他像个什么鸡王一样,一点都不威猛霸气。
    需知他自为‘文武双全’,于是给自己定的尊号是文武大王。
    不过这新罗王的尊号传到大唐后,皇帝登时不乐意了:需知,他在泰山封禅后,给自家父皇上的尊号就是‘太宗文武圣皇帝’。
    你什么水准,想跟我爹一个号?你这是想干什么?
    哪怕是王不是皇,也不行!
    于是皇帝继续发挥改名爱好,给金法敏换了个封号。而且都没有动脑子自己想,只是从东夷的地名里挑了一个给他一—大唐册封新罗王为乐浪郡王。
    金法敏:……
    总之,新罗的怨气可以说是从十多年前就有了,只是碍于大唐的武力镇压,忍气吞声罢了。
    刘仁轨也明白这位新罗王的心理:“故而从前臣在辽东时,隔三差五就要敲打一下这位‘鸡林大都督’。”
    “但他这回还是反了!”可见是积怨日深,终于忍耐不住了。
    于是刘仁轨很严肃道:“既如此,便不能当寻常的小打小闹。”毕竟是忍了十多年的不满,爆发了。
    估计也是做了多年准备。
    刘仁轨铿锵有力对天后道:“回天后,以臣之见:便是熊津都督王方翼、安东都护府长史李敬业能平定叛乱,朝廷也得再于京中派出重臣,携圣诏斥于新罗,免金法敏之王位,在东夷之地重立大唐社稷,颁正朔与庙讳。”
    姜沃:刘相真的很热爱‘颁正朔庙讳’这项工作。
    而刘仁轨说一句,裴行俭就应一声‘是’‘有理’‘没错’,搭配的那叫—个恰到好处。
    姜沃:……裴守约,好—个兢兢业业的捧哏。
    这时候你们又成了战友了。
    不过姜沃向来信奉—个术业有专攻—一事关辽东,自然是刘仁轨更权威。且她也信,刘相不会为了一时意气,就非要朝廷出兵。
    正如他所说,觉得趁这次战事,有必要干脆把新罗换个‘没有怨气的鸡林大都督’,以绝后患。
    于是姜沃对天后拱了拱手里的笏板,就退回去坐下了。
    见姜相被自己说服了,刘仁轨心下大宽,然后继续请命:“老臣愿只带少量精兵前去。”其余用当地驻兵即可。
    说来裴行俭还真是为刘相身体考虑比较多,此时见须发皆如雪的刘相非要出征,他便真心实意劝道:“当年灭百济之战,我与刘相还是袍泽战友,甚至在—条战船上待过。刘相难道不信我?”
    裴行俭又对天后道可不必派兵与他,只需按使节出使的规格,给他三五十个人,他便可持诏至辽东,必平定新罗而还。
    姜沃:好熟悉,这不就是‘我月薪五千就够’,‘我只要四千九’……‘我月薪三千还可自备盒饭’。
    这样恶性内卷可不好啊。
    不过裴行俭这么说,姜沃还真不意外,因他在史册上确实干过提孤军,深入万里,以计破敌之事。
    而刘仁轨听的都要吹胡子瞪眼了:再是当年战友也不行啊,这种事能让吗?况且七十五岁而已,年纪很大吗?
    眼见两人再次僵持起来,姜沃就向左看,左边坐着的是另一位中书令王神玉,她目光与之交流了下一—王相要不要出面劝劝?
    毕竟方才她已经劝过了。
    王神玉微微—笑,显然看的津津有味:不知道这俩到底谁能如愿以偿呢?
    他甚至还轻声跟姜沃道:“咱们要不要下个注?”不过在姜沃开口前,王神玉自己悬崖勒马了:“算了,是我糊涂了,我再不跟你赌了,你会作弊。”
    姜沃小声纠正他:“我是正正经经起卦。”玄学的问题,怎么能叫作弊呢。
    不过她放弃了让王中书令做调解工作,而是转向右边,看向辛侍中。
    辛茂将倒是站出来了,不过—如既往,他只是站出来强调了下军饷问题,再有提出东夷相隔瀛海,多需战船,这些年朝廷在战船的开销上……
    见辛侍中要跑题,刘仁轨立刻打断:“战事在前,这话辛相且搁下,朝后去与户部尚书商议去!”
    要搁平日,辛侍中多少要理论—下,但看刘相进入了暴躁状态,辛侍中老老实实坐回来了。
    其余宰相劝和不能,刘仁轨和裴行俭就都等着天后选人。
    “请天后定夺!”
    媚娘坐于丹陛之上一—哪怕皇帝不上朝,龙椅她自也是不能去坐的,要一直空着。
    天后之座,一直是设在龙椅的右后侧,退三步之地。
    从她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龙椅背面雕刻的一条盘旋欲飞的龙。有时候媚娘思考问题,就会下意识看着这条龙的龙首上,用红宝石镶嵌而成的龙目。
    此时亦然,天后边望着眼前那点鲜艳的红色,边在内心权衡——唉,平时这几个宰相都是一个顶好几个的好用。
    但能干之人争起来,才让人头疼啊。
    不让刘仁轨去吧,怕伤了他多年镇守东夷之心,但若让刘仁轨去,裴行俭那话又实在有理,战场不比旁地,这个年纪若有个闪失……
    “天后,臣有一言。”
    媚娘闻声略抬眸,见站出来的竟是狄仁杰。
    而姜沃就见刘仁轨和裴行俭,像两只正在争夺一条鱼的猫,忽然看到第三只猫冒出来一样,立刻齐刷刷转头。
    狄仁杰接收到两相的眼神,连忙把他站出来的缘故说明白:他是也想去往沙场建功立业没错,但论起资历辈分,这次肯定轮不到他啊,他也没准备跟两位尚书省宰相抢。
    被两位宰相盯着的狄怀英,语速都加快了不少:“回天后,臣是想着,朝堂论新罗战事,是否要先请临海郡公暂避呢?”
    狄仁杰话音一落,朝上许多人如梦初醒,然后许多目光一起落在一个面色煞白的中年人身上。
    临海郡公,金仁问。
    也是现任新罗王金法敏的弟弟。
    啊,差点把他忘记了。
    *
    说来,战报向来是朝堂机密事。
    于是临海郡公金仁问今日上朝前,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一如既往优哉游哉就来上朝了。
    进入皇城后,还跟遇到的熟悉同僚们亲切打招呼,一点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毕竟,他已经在大唐待了二十多年了,按朝堂资历来说,都算半个老臣了——当今皇帝还没登基,他就被父亲送来做表忠心(实际就是做质子了)。
    不过那时候,其父先新罗王金春秋是标准的亲唐派,故而他送自己这个次子来做质子,也是真心实意的跟大唐表示新罗的顺服之意。
    故而大唐对金仁问也不错,封郡公封官职,灭百济的时候允许他跟着去打打仗,甚至封禅泰山的时候也没忘带着他一起去。
    这些年下来,金仁问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大唐的一份子了。
    直到今日,他如常来上大朝,结果晴天一个霹雳,给他劈傻了?
    什么?大哥起兵反唐了?
    果然哥哥当家,跟父亲当家完全不一样!
    金仁问在惶恐中想着:若是父王在位,哪怕对大唐生了不满,肯定也会顾念自己这个亲儿子还在长安。
    但换了哥哥……完全是毫不在意他啊。
    甚至要是大唐因为新罗叛乱一怒之下把他噶掉,可能对哥哥来说,是双喜临门也说不定呢。
    金仁问又绝望又忐忑。
    直到被点名,忐忑几乎没有,全是绝望了。
    金仁问在众人的目光中站出来道,为自己辩解,他是真的不知道兄长起兵造反事。且新罗为大唐属国已然数十载,他一向随父志,从无反心。
    但在满朝臣子的注目下,金仁问为自己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是啊,这种‘兄为逆首,弟作忠臣’的话,怎么会有人信啊。
    他完了!
    说不定会被拿来祭旗。
    金仁问在朝上长久叩首,哽咽无言,等待自己的结局。
    直到听到丹陛之上,传来天后之声——
    毫不夸张的说,听清天后说话内容的金仁问,觉得这便是仙音佛语!
    “临海郡公素忠,立以新罗王,劳刘相亲送新王归国,压叛王归京。”
    金仁问震惊抬头,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第251章 大唐武德3.0
    上元元年正月。
    刘仁轨受命为安东镇抚大使,总掌经略东夷战事,兼送新罗王金仁问归国。
    而在朝廷正式下诏之前,金仁问曾上表数回请辞王位—一涕泪交下表示长兄虽有谋逆大罪,然为弟者,念及孝悌之道不敢夺其位。
    直到帝后轮番下诏安抚,金仁问才终于在年后第一场大朝会上叩首道:为臣者忠孝难两全,自以忠为先。
    然后大哭着接下了任命。
    之后新鲜出炉的新罗王,再上奏疏:自己于大唐为官多年,实不舍离。今既不得不为国远行,便欲效大唐镇守边疆将领之例,留嫡长子/长孙于朝中。
    姜沃围观了全程:嗯,金国王汉化百分百了。
    *
    而就在刘仁轨正式出发前,长安再次收到辽东战报,战乱已平一—
    果如姜沃在朝上提出的那般,熊津都督王方翼上了长长的亲笔奏疏。前半段为不曾‘以我朝文德声教怀柔以服番邦’请罪,后半段则是阐述结果‘托一圣之宏威,已将叛军慰抚安顿’。
    把王方翼这些客客气气的话翻译下就是:之前没做好思想教育(震慑)工作,以至于新罗还是谋反了。但请一圣放心,已经及时‘武力教育’好了!
    同时还附带了新罗王的认罪书—封。
    说来,金法敏在请罪书上还想狡辩—下,想解释他不是叛唐,而是百济故民先屡屡侵扰新罗的,他是跟大唐报备过才动的手—一“九月曾具录事状发使奏闻”,那么为啥大唐没收到他的奏疏呢?大概是“风寒浪急”,漂丢了。[1]
    且金法敏若只是请罪中夹带私货狡辩也罢了,结果他居然还在信中倒打—耙,把自己的反叛行为归结于别人逼的。
    而且归结到了—个没人想到他敢的人:英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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