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节

    最后二凤皇帝也就只给女儿修了修宋国公的府邸,就这样了。
    时士族盛赞公主:行匹庶之礼于舅姑,前所未有之孝睦女子。[2]
    媚娘又击案道:“是前所未有,何等荒唐!若是因她当年‘沽名钓誉’之举,带累了曜初令月,将来我便从她儿子们身上找补回来!”爵位官职都别想留。
    姜沃闻言又从袖中取出了下一张纸:襄城公主的子孙谱。
    饶是媚娘在盛怒之中,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姜沃这才安慰道:“姐姐也别太担心,襄城公主为长女,如果先帝真的嘉奖她的言行,那么之后所有的公主都该按此例行才对。”
    可并没有。
    先帝一朝那么多公主,甭管嫡出庶出,除了这位自请‘不建府’的最年长的公主,其余公主全都有自己的府邸。
    就连媚娘之前拿来举例的南平公主,哪怕被礼部尚书要求行了‘执笲盥馈之礼’,也还是有自己公主府的,几乎不去王家。
    以至于后来王珪病了,二凤皇帝还得专门给女儿下个诏,让公主去探望下公公。[2]
    然而媚娘依旧心烦不能释怀。
    屋内无人,媚娘甚至点着档子上一句话,前所未有抱怨了起了二凤皇帝:“先帝也是的,既然也不按襄城公主此事为例,何苦要赞一句襄城公主‘雅有礼度’!只怕要有礼官抓住这句话不放!”
    姜沃也没多说。她知道,媚娘不过是白抱怨。
    媚娘是很清楚的:礼法,是一件神奇的东西。
    一个掌权的帝王可以像捏泥人一样,把礼法塑造为自己喜欢的形状。但这块泥巴,可以捏,却谁都不能扔掉它,都只能利用它。
    因礼法正是教化天下之法,说白了,也是帝王的御下之法。
    这便是“礼乐达,天下习而安之。”
    不光是先帝,哪怕是媚娘现在恼火成这样,但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公开说襄城公主的‘孝道’是错的。
    但她现在,真的很希望,这位襄城公主从来没出现过!
    夏日炎炎,姜沃也不想媚娘再上火了,继续温言开解安慰道:“咱们这么想,襄城公主这件事就是一包深埋在土里的隐形火药对不对?”
    “虽说此时翻出来,处理起来有些棘手。但总比咱们不知情的时候,忽然爆了来的好。”如今还能跟两位长公主商议一二。
    毕竟,要是有礼官以此为例,想动一动公主府,是她们谁都不可能接受的。
    *
    姜沃在紫宸宫前殿,‘顺毛’安抚媚娘之时,并不知崔朝刚奉诏到紫宸宫后殿。
    皇帝如今,虽对许多朝事不闻不问,但这件事他是很上心的。
    因此几乎跟媚娘同时得知了,‘太子令礼官共商公主出降礼仪’事。
    崔朝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正坐在榻上,手中慢慢对着棋盘自行摆棋子,然后语气平静到有些诡异,与崔朝说了这件事。
    崔朝一时无言。
    说来,因皇帝视力不好,他们素日下棋的棋盘,比寻常的棋盘大很多。
    原本崔朝也没觉得棋盘大有什么不好,直到今日才发现:大棋盘的不好处就是——皇帝陡然将棋盘掀翻于地时,动静特别大。
    黑白棋子如冰雹一般‘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加上硕大棋盘砸在地上的声音。崔朝都不用出门,就可以想象,外面宫人们一定都惊惧极了,应当已经跪了一片。
    崔朝倒是没跪,他小心避开地上棋子往前走:“陛下保重……”
    皇帝出言打断,问了个崔朝无法回答的问题。
    “朕当然要保重,东宫如此,朕敢死吗?!”!
    第242章 公主的恼火
    殿内一时静的针落可闻。
    因此那很轻微地叩门声,就显得越发清晰,外面是程望山抖如秋叶的声音:“陛下,可要请尚药局……”
    程公公声音戛然而止,是因皇帝顺手又扔了个装棋子的匣子下来,又是哗啦啦一片脆响。
    程望山:懂了,这就滚。
    殿内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崔朝从地上越发密集的黑白棋子中,找到一条路走到皇帝身边时,只见皇帝如往常一般按着额头,手臂撑在桌上。
    桌上已空无一物,人长久不动。
    半晌,崔朝听到皇帝忽然轻声念叨了两遍:“朕要想想该怎么办……朕要想想该怎么办……”
    皇帝的手从按住额头转为捂住面容。
    崔朝忍不住道:“陛下!”
    说来,自三年前见姜沃不得不离朝起,崔朝就是最不想替太子说话的人。此番回到长安,皇帝再对他吐露什么关于东宫的烦恼,崔朝都只是保持一个‘温和、劝慰但关于东宫一问三不知,从不点评’的状态。
    哪怕皇帝直接问起“你觉得太子在想什么”,崔朝都是一脸微笑,心道,那可真是‘隔行如隔山’,人真的很难想象非同道人的脑回路。
    但此时崔朝见皇帝心绪波动成这样,都只得先劝道:“陛下先切勿这样动气,或许东宫只是思虑不周。”
    皇帝摆手:“不必了,子梧。”
    顿了顿又道:“你清楚的,都一样。”
    如果真是思虑不周,不懂得上位者要握紧礼法这柄剑,倒将利刃付与他人,是太蠢,能力上不能让他放心。
    若不是思虑不周,而是不愿意为姊妹,家人触犯一点礼法,只愿做自己清清白白的太子……在事关出降礼仪,公主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上,都不愿退让一点点,这也不是他放心的继承人。
    这两者的差别,就是不及格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皇帝甚至无法问清自己:这二选一,究竟希望儿子是哪一种。
    礼法……为什么会有个礼法脑袋呢?
    当皇帝怕什么被人评说。
    他与父皇做的违背礼法的事情少吗?
    旁的不说,只他非要立媚娘为后这件事,后世会如何议论,皇帝也不会一点预料不到。
    皇帝拉开桌下的小屉,取了一个白瓷瓶出来。
    崔朝自然认得,这种不是皇帝常日服用的治疗风疾的药,而是孙神医配的应急的药。
    孙神医嘱咐过,若是皇帝头疼的厉害再吃。因这药丸有些副作用,虽止疼的效果好,但吃了人会难入睡,而皇帝的病还是多休息为宜。
    此时皇帝倒觉得这药很好,正好让他有点精神。
    比起方才恼火掀棋盘,此时他已经渐渐理清了些思路——
    “朕要与弘儿谈一谈。”
    “等问过弘儿,朕还得把这件事收拾了。”
    是他要考较儿子,才有了这一番‘礼官议公主下降’事,
    儿子是自己生的,太子是自己立的,不收拾残局怎么办呢。
    *
    太子到的时候,殿内已经被收拾的很干净,依旧是平整的黑石地,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殿内点着的九枝灯。
    因这两年哪怕奉召来紫宸宫,太子也多是垂首听训,故而对殿中的摆设也不太熟悉。
    并没发现少了一副棋盘。
    他只见父皇坐在榻上,手里拿了一卷先帝的《帝范》在看。
    一切如常。
    除了,他行过礼后,父皇没有像以往一样令他免礼坐到跟前去,只是直接问道:“朕听闻,太子让礼部议公主出降事。”
    “太子是如何想的?”
    夏日炎炎,一路行来原就闷热。此时面圣对答,虽皇帝语气平和,但太子却依旧觉得有些憋闷之感。
    缓了缓道:“父皇命儿子修‘公主出降礼仪’,余并未明示。礼法事重,儿子惶恐,便令礼官商议。”
    皇帝继续问道:“若礼官按照《士昏礼》,修成出降典仪,令公主行盥馈之道,更甚至于不得别府而居,当晨昏定省,朝夕侍奉舅姑,太子觉得合适吗?”
    太子沉默半晌,直到皇帝再次叩了叩桌子:“太子。”
    他这才开口道:“此事实在两难:若以尊论,公主乃‘出降’,可崇其尊。”降,原就指从高到低。公主嫁人,不同于寻常嫁娶。
    “若以礼论,本朝敦崇名教,甚奖仁孝,公主为天下典范,宜抑而守礼。”
    “两者皆有道理,待礼部议过,儿子必将奏疏呈上,恭请父皇母后定夺。”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帝范》。
    他之前总问崔朝,太子在想什么。现在皇帝忽然有点明白了:太子这是觉得,我说了也不算,索性不说了?
    说不得太子还觉得‘委屈’,怪自己这个父皇平素只让他闭门读书,忽然给了他一件差事,还是两难的事儿,会伤及他‘贤名’之事。那索性袖手旁观了。
    许多念头在皇帝脑海里转过。
    他要好好再安排一下,对未来朝堂的规划了。
    就在太子已经站的有些累了的时候,才听父皇终于再次开口——
    “好,既然太子难定夺,就朕来定。”
    “退下吧。”
    **
    次日,是盛夏难得的好天气:不是烈日骄阳,而是难得的阴天,晨起还落了一阵细雨。
    但这难得凉爽的天气,也没有浇灭公主们的火气。
    说来,这是姜沃第一次见到新城公主发脾气。并且,连有曜初这种晚辈在都顾不上了。
    新城公主,不但是先帝跟长孙皇后的最幼之女,亦是先帝所有女儿里最小的一个。
    打小自是很受宠的。大唐有礼制规定:公主是不能用名山、大川作为封号,然而新城公主初封之时,先帝给的封号却是衡山。
    是后来才改了新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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