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节

    媚娘确实是懂了。
    故而在皇帝说起‘免姜相而封姜侯’时,在皇帝问起‘媚娘会不会觉得朕无情’时,媚娘声音很柔和。
    “陛下很为难,我都懂,她也懂。”
    皇帝心下稍宽。
    媚娘离开紫宸宫后殿:帝王是执掌棋子,落子下棋之人的为难。这样的为难……总比棋子的无能为力要好。
    不过,又有哪一个棋手,不是从棋子过来的呢?
    先帝与陛下,也都曾是棋盘上的棋子。
    她亦然。
    *
    金线在烛火下,折射出丝丝针样细芒。
    这些年来,宫中服饰越发讲究华美繁细,皇后的衣裳更是如此。
    媚娘今日的广袖上,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且用绣工织出了凤鸟层层羽翼感。
    只是此时,凤目下带有今日染上的点点血迹,似凤凰泣血。
    媚娘回来后,也未换掉这件衣裳,而是就这样,拂过一枚枚玉玺。
    最后停步在御案一角,拉开桌屉,取出了一枚荷包。
    这枚荷包很奇特,是用毛茸茸的兽毛织成的。这是,曾经五十九号猞猁的兽毛制成的。
    几年前,这只媚娘唯一养过的猞猁寿终就寝。
    媚娘只留下了些毛发做了个荷包为念。
    她想起了掖庭的日子。
    无聊枯寂,看不到头也看不到未来。姜沃去当值的日子,她就常去兽苑与这只天然亲近她的猞猁为伴。
    直到有一日她到兽苑,看到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里头,前爪鲜血淋漓,还露着骨头。
    是当年圣眷正隆的魏王李泰,为了挑选一只合心意的豹子,就把这只小猞猁当作了猎物肆意供给豹子追捕撕咬。
    那是媚娘第一次觉得心碎,感觉到无能为力。
    凭她自己,连魏王李泰的豹子(都不是魏王本人)咬过的猞猁都救不了。
    她也是那一日,再次遇到了晋王李治。
    晋王轻描淡写就救了小猞猁的时候——
    媚娘曾于那一夜,于黑夜中,跟姜沃说了心里话:就在那一刻,她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感激和庆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不甘,还有,那近乎嫉妒的极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如果我是掌权者就好了。
    *
    媚娘在御案前坐下,取过朱笔,开始看今日没有看完的奏疏。
    朱砂亦如血。
    现在,我要成为他了。
    不,是我必须成为他。
    如果一开始,她没有走上这条路也罢了。如果她只是后宫里的皇后,只是太子的好母亲,也没有关系。
    可现在,朝臣们见过她掌权了,也体会过她掌权下的日子了——媚娘心知肚明,他们无疑是很不爽快很难受的。
    那么一旦她退回去,他们就会忙不迭抹掉关于她一切的痕迹,封掉一切可能会让她再度掌权的力量。
    那时候,所谓的后宫之主,皇后亦或是太后的位置,与当年掖庭的武才人不会有丝毫区别。
    她自己,她所在乎的所有人与事的存在,都依旧只能靠等来一个掌权者的怜悯。
    生死亦在旁人怜悯和认知之间。
    她不可能再去做武才人。
    哪怕那个掌权者,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夫君’与‘子嗣’。
    都绝无可能。
    *
    媚娘悬朱笔,唤来宫人:“去请今夜当值的北门学士过来。”
    今夜当值的恰是刘祎之,他也是媚娘指去东宫的‘左右谕德’之一,自是皇后心腹。
    刘祎之在御案前垂首:他其实感觉到最近东宫氛围不对,有几个朝臣总是单独去请见太子,似乎在谋划些什么。
    只是太子也没请他加入一下,故而刘祎之便不知详情,没有敢来跟皇后回禀。
    皇后是为此事召见他?
    很快他就发现,并不是。
    皇后提起的是曾经令北门学士编的书:《臣轨》、《百僚新诫》。文如其名,这两本书是论述怎么做臣子,令百僚警醒的。
    这是二圣临朝时,皇后为了彰显自己亦是临朝者,令他们所编写。
    “这些日子,你们去搜罗经史子集,拟一本《少阳正范》。”
    刘祎之心下一颤,这个名字……
    果然听皇后继续道:“以正何为太子风范。”!
    第200章 姜相以病乞归?
    姜沃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半夜?
    她很快反应过来,系统说是【五十筹子晕一天】,原来是‘一天’,不是‘一天一夜’。就是只管十二小时,多一分钟没给。
    她准时醒了过来。
    何等趁火打劫的奸商啊。
    *
    桌上燃着一盏灯,照亮了床前熟悉的身影。
    递过来的温水盏里插着一根麦管,估计崔朝是想让她不必撑着坐起来,就可以直接喝水。
    然而姜沃摇头:“坐起来才不难受。”
    这个病症,坐着反而比平卧舒服许多,甚至许多病人是坐着过夜的。
    “好。”崔朝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他甚至不敢就去扶她起来,不知自己用力不对是否会让她更痛苦。
    崔朝是眼睁睁看她慢慢起身,似乎很熟练地找个了姿势坐好。
    心底是一阵细细密密的痛楚。
    姜沃松口气,坐起来果然觉得憋闷好了一点。
    崔朝的声音像是夜色里的灯一样,轻的像是一团光晕:“姑姑年纪大了,守你到临近子时,我劝了许多次她老人家才离开。”这还是曜初没敢说吐血的事儿,只说姨母在宫中病了吃了药睡了。
    至于朝中事,曜初就与崔朝说了。
    “除了曜初转达的,我也已经进宫去问过陛下了。你不必费神再说。”
    姜沃一听他去面圣来着,原本都半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反正刚晕完也睡不着,不如听听故事来分散疼痛和憋闷。
    崔朝见她神色,就知其意,将今日下午的事儿,大略告诉了她。
    “我听曜初说过前因后果,就带着这些年替陛下照管的田庄铺子等产业入宫交还去了。”
    要不是心绞痛,姜沃很想笑来着。
    陛下这两日真忙啊,人人都找他。
    崔朝继续道:“我能猜到,哪怕你突蒙此谗言猜忌,含屈自请解官,在陛下跟前必也得是‘忘己忧国恤君’的臣子。”这才‘堪为’宰相。
    总不能宰相位置一没,人设就崩掉,那岂不是显得从前都是为官职装的?
    故而姜沃此生在皇帝跟前,都必得是一片丹心的样子。
    “所以我就去御前‘不识大体’了。”崔朝还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林奉御嘱咐过,要看看她夜间有无发热。
    俗话说:大恩成仇。其实内疚也是一样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如果对一个人太过内疚,甚至可能会转化成厌烦。说到底,人都不愿意浸润在负面情绪里,哪怕是自己先对不起别人,哪怕这负面是由自身而起。
    可以让一个帝王伤感、内疚三分,但不能让他内疚太深。
    所以姜沃一点儿不推辞皇帝要给的侯爵和食邑,还会顺势求他几件事。
    只是没想到‘手气太好’,抽了个病症,出门就吐血了,给皇帝着实惊了一下,想必让皇帝心里很过意不去。
    崔朝想了想,不等她醒来,当天就入宫‘找补’去了。
    *
    皇帝见他进门就要求交还这些产业,便与他解释了几句今日事,之后叹道:“子梧,你最知道朕的为难,何必如此?”
    然而崔朝很干脆很直接道:“臣知道陛下的为难,那陛下可知臣的为难?这些账簿再留在家中,臣睡不着——只怕哪日被抄家,成了贪墨皇家财物的罪证。”
    皇帝都怔了:“子梧!你这是什么话?”
    崔朝行个礼走掉了。
    皇帝:……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崔朝请见进门到他走人,程望山都还没来得及退出去。不得不眼睁睁看完了这一幕,这给程公公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不过,程望山却见皇帝没有他想象中的大怒。
    皇帝只是静静坐了片刻,甚至伸手翻了翻案上摞的,加起来得有半人高的各色账簿——这还只是今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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