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许尚书则像是之前姜沃最怕遇上的监考老师一样,开始在屋里转悠,然后在每个考生的背后站一会,还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或是摇头走开。
想来是见童子默错了。
姜沃见有两个孩子被许尚书摇头摇的,小脸儿都白了,就邀请许尚书一起出门去巡查考场。
还给孩子们一个安静自在地考场吧!
许尚书应邀而出。
因刚见了许多‘预备东宫伴读’,许尚书不免提起东宫今岁新编纂的《瑶山玉彩》来。
尤其许圉师又是主编之一——修书向来是荣耀事,何况是替东宫修书,必会青史留名。
许圉师此时满脸光辉道:“太子实仁厚惠下,还替我等向圣人请赏。”
姜沃含笑回了几句场面话。
而许圉师说过这件近来得意事后,忽然又是一顿,想起一事——
朝中许多重臣,都会兼任东宫属臣,比如侍中许敬宗,就兼任太子左庶子,可于东宫驳正谏言,而自己这个礼部尚书,也兼任太子宾客,于东宫赞相礼仪事。
还有那个文采过人的中书侍郎上官仪,此时都担着太子中舍人的官位。
但是……许圉师不由多看了身侧姜侍郎两眼:皇帝怎么不点这位心腹重臣兼任东宫属臣呢?
还有,英国公府上下,也未有入东宫者。
许圉师心中感叹:圣心如渊海啊。
于是把东宫事掩过不提,只与姜沃闲谈起贡举事。算着时辰差不多,两人便回到考场,再给童子们出‘解经义’之题。
而姜沃越发感慨,才气这种东西,就像是美貌一样,难以遮掩。
都不必姜沃与主考官说什么,考后许尚书就单独提起了杨炯,赞其:“精微博识,乃浑金璞玉。”
姜沃颔首:“我观亦如此。”
两人达成统一意见:哪怕杨炯今岁不会被选为伴读,也可收入弘文馆或是国子监读书。
姜沃离开尚书省都堂的路上,就算了算‘初唐四杰全图鉴’。
骆宾王是于前年参加了吏部‘资考授官’,报的就是国子监正七品‘四门博士’,如今正在国子监做教授。
如今杨炯也要入学。
再待王勃从齐州入京,卢照邻也回京后,她的春日宴就能凑一桌初唐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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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朔元年三月。
圣驾巡幸洛阳。
此番随驾,全权负责圣驾路线与安全事宜的,并非以往英国公李勣,而是左武卫苏定方。
李勣恭送圣驾之时,见苏定方一身戎装于马上,显然除了圣驾安危外心无旁骛。再想想自己肩上的突如其来的重担,就格外想跟他调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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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方至东都洛阳,长安城内就送来一封奏疏:是江夏王李道宗以年迈求致仕。
江夏王多年镇守安西都护府,屯兵防备吐蕃。
此番他上书致仕,自然是军国大事,得皇帝决定。
皇帝接此奏疏,微叹:是啊,江夏王今年也六十岁了。
不是每个年过花甲的人,都能如苏定方大将军一般,还能在大雪中一日一夜疾驰三百里,突袭敌军。
江夏王……也老了啊。
皇帝准奏。
又下旨,令正在高句丽安东都护府镇守的都督薛仁贵,调任安西都护府。
毕竟,辽东之地还有熊津都督刘仁轨,应当也镇得住。
而同样接到旨意的刘仁轨,便上奏向皇上求一个文臣。
毕竟他这里,除了高句丽和百济这两个,已经成为大唐四十二个州的前国,附近还有新罗和倭国两个属国。
他再文武兼备,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皇帝想了想,直接大方地给刘仁轨送了个宰辅去。
准确的说,是前宰辅——
之前被皇帝迁到大唐最北境,在燕然都护府任兵曹的来济,被皇帝调任辽东。
刘仁轨大喜,有来济这位前宰辅在,辽东的文事就不用他再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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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调任,几乎是横跨整个大唐疆域。
哪怕是一切都按最快的速度推进,也是到小半年后,这几位文臣武将才各自按圣旨就位。
江夏王交待过安西屯兵事与吐蕃事,终于能安心卸任回京养老。
这一年秋日,江夏王时隔多年,再次看到长安城门时,心中无不感慨:当年他被长孙无忌诬陷涉谋反事,被流出京时,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又有些痛快地想:倒是长孙无忌自己,此生可是再回不了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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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这个秋日,巡幸洛阳的皇帝,接到了黔州传来的书信。
赵国公长孙无忌自去年冬日起,多有病症,如今渐成沉疴。
毕竟是年纪在这里,他已然是六十七岁的人了。
皇帝终是决定,太子于长安监国,皇后于东都代理政务。
而他,今岁要亲至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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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七年,皇帝见将要被流放黔州的兄长毫无生志,便与他约定:“等很多年后,去吃兄长种的葡萄。”
时隔十八年。
他终能赴约。
第140章 朝堂如浪
东都洛阳贞观殿。
偏殿里堆着许多装满器物的箱笼。
皇帝这次并不摆全幅皇帝仪驾往黔州。只是轻装简行,速去速回。
媚娘边与皇帝一起走到一只开着的木箱前,边与皇帝道:“还好有苏大将军率亲卫随行护驾。”
皇帝颔首:“媚娘勿虑,路上所有船只与馆驿,都已然提前安排好了亲卫驻兵。”
媚娘又道:“皇帝一应要用的药,我都与程望山交代许多遍了。”
边说话,皇帝边伸手从开着的木箱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精巧的罗盘——
这只箱子是姜沃送进宫的,是她带给大公子李承乾的谢礼。当年与他在师父坟茔前的一夜彻谈,于姜沃而言,实在受益良多。
只是黔州万岭谷的所在特殊,无皇帝手书也去不到,没法亲自再去道谢。
此番皇帝下黔州,姜沃就把一箱器物送进宫来,经呈御览。
除了罗盘、船只模型等新鲜器物外,甚至还有一匣子钱币。
皇帝打开一看,里头是西域各国用的金银币,铸造的工艺和花纹各不相同。
“姜卿有心了。”
皇帝不免感叹人生际遇:兄长做太子时,姜沃还在太史局做太史丞,从未能单独与东宫说过一句话。倒是兄长后来隐居黔州,她倒是成了朝上见兄长次数最多的朝臣。
看过这一只木箱,帝后二人就往后殿走去。
“陛下早些歇着吧。”
见媚娘坐在妆镜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媚娘,多给朕带两盒海棠色的口脂。”
媚娘正在取簪子的手就是一顿。
她从打磨的异常明亮的铜镜里,看到皇帝的身影。但到底是铜镜,看不清面色。
媚娘就转过头来,看着披着厚绒衣的皇帝。
京中多干燥,秋冬时皇帝也会赐给朝臣口脂。只是皇帝和朝臣们用的,多是只用蜂蜡制成的无色口脂。
此时皇帝特意要海棠红色的口脂……媚娘的目光落在他唇上,如面色一般淡白无血色。若是风疾发作时,还会泛起明显的瘀紫。
“好。”
皇帝要遮掩唇色。
原来,朝臣们皆知皇帝圣躬不安,黔州,却是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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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后。
洛阳紫薇宫的九洲湖上,一叶兰舟划过平静的湖面。
站在船头的船娘有些紧张,小心地尽量平稳地操纵着这艘小舟。
毕竟,里面坐的可是皇后。
“就停在瑶光台外。”
有声音传来,船娘连忙应是。将兰舟稳稳停下,又拴于岸边石柱,这才告退。
瑶光台是赏景台,无人居住。此时四下一片寂静。
姜沃推开所有窗子,看外头秋水长天一色,只觉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