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从来都说自己没醉。”
楚肖云转身翻找着药柜,从里面拿出几罐高强度镇定剂,大拇指拨开针头盖,缓缓推动活塞,针头渗出液体,寒光森森。这样驾轻就熟而熟练谨慎的动作,想必是曾经被温凉的第二人格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一步步走近床侧,紧紧盯着温凉的瞳孔。
一旦发现那人有切换人格的倾向,他手里的针可不是吃素的。
温凉失笑。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嗯...我觉得我好像开始理解他了。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我,为什么,非要让我自杀。”
楚肖云针头直接怼在温凉的侧颈皮肤上。
再说一句胡话,直接一针送他去见周公。
温凉赶紧笑眯眯地表示投降。见楚肖云戒备稍松,又东扯西扯。
“我说。”温凉问,“你见过我杀人吗?”
“没有。”
“可惜了。应该带你看看三天前的溪统矿。”温凉瞳孔里闪过尸山血海的红,声音轻飘飘的,“一百三十五人,五秒就被我炸完了,厉害吧。”
“……”
“向导吧,有时候跟个炸弹似的。”温凉琢磨了一下,自我更正道,“核弹。”
“一次性的。”楚肖云硬声打断他,“一般来说,向导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核心融合和分裂。爆炸一次,足够死透了。”
除了温凉和叶既明。
可若论恢复力,叶既明远远不如温凉;也就是说,温凉的危险性要比叶既明大得多。
任何超越自然规律的极端条件都是偏激的,就像长生不老和短命早逝,两者都拥有着令人警惕的危险。
能够极限破裂再立刻重组,这就说明,温凉不是一次性武器,而是可重复利用的恐怖机器。
“你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骗谁呢。”
温凉将楚肖云的慎重表情尽收眼底,轻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
楚肖云觉得温凉的主人格大概是被那股邪气给侵染了。
虽然温凉嘴上天天喊着早死早投胎,倒也没见他轻生;最多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轻慢,还有毫无动力的躺平。
可温凉现在的动作、表情、语气,竟有几分类似那个嗜血杀人的疯子了。
那种由内而外的厌世,还有混杂着失望和痛苦的绝望。
“不仅如此。当我释放能量的时候,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那天,我恨不得...”
温凉的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方宸的血液味道。
腥甜潮湿,对他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知道。
如果再这样下去,极端情况下,他一定会吸干方宸的电子云。
楚肖云立刻打断了温凉的揣测。
“别瞎猜。”
“如果只是瞎猜就好了。可你看,现在的我...”
被锁住的手脚、臂弯间毫无作用的针孔,还有心底滔天的欲望,温凉眼睫低垂,弯了个近乎凄冷而自嘲的笑。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
“方宸一定会死。”温凉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他会像方昭一样,死在我手上。”
门外似有影子一闪而过。
隐有细碎声自门缝间传来,温凉微微侧目,余光捕捉到一片黑色衣角,他缓慢地弯了弯泛红的眼尾,声音微微拔高,像是故意把这样无情的事实说给谁听。
“哨兵和向导,最多只能活一个。而当年,我的选择,你也看到了。”
生怕说得不够清楚,温凉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为了活下去,在战场上丢下了我的哨兵。”
“当年的事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能断定...”
楚肖云的话音一顿,视线下移,发现温凉正艰难地抓着他的白大褂,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
门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有踉跄。
温凉五指慢慢松开,手腕垂下,金属锁链留下的勒痕迹深红泛紫,婉转环在腕间,像一条没有生机的藤。
楚肖云似有所察,看了一眼廊外,又看向床上阖目不语的温凉。
“借我的嘴,赶人走?”
“哪儿敢啊。”温凉懒洋洋地吐几了个没骨头的字,“他走了,我们继续。”
“还来?”
“多试几次吧。”
如果能单靠药物控制核心波动,那么,或许以后方宸就不会那么危险了。
温凉的想法,楚肖云一清二楚。
他念了两张纸的风险须知,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连反应都懒得给一下。楚肖云自觉尽到了医者本分,最后的方案,还是得遵循病人的意愿。
楚肖云也只好收起了文件,重新戴上手套。
冷柜里一支针剂被取出,冰冷的液体注入血液,温凉的眼睫轻颤,眉间闪过一丝忍耐的痛意。
“其实。”楚肖云拔出针头,声音也随之落下,“我倒觉得,你不像是会丢下战友的逃兵。”
“谁知道呢。”
温凉散漫地打了个呵欠,转头时,眼尾挽起了一抹笑。
在无边的痛苦里挣扎了许久,温凉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病房里尖锐的警报声久违地回归成舒缓的电子心跳监控声,楚肖云捏了捏眉心,脱了白大褂,坐在一旁,视线没离开病床上的人。
对于温凉,其实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困惑。
已知哨兵向导的绑定本质是核心与电子的束缚,那么能够绑定的哨兵和向导,必然是精神图景极为契合的两人。
这世界上,能够临时搭档的哨兵向导很多,可是能够组成稳定配对的人却很少。
当然,血缘关系是例外。
楚肖云拿出温凉方宸的体检结果,上面99.999%的匹配度高高悬在正上方,他看了很久,还是觉得荒谬。
据温凉所说,他与方昭是将近100%的匹配度,而现在,他与方宸也是如此可怕的高匹配度。
这真的可能吗?
极端情况下,方宸方昭是同卵双胞胎,dna有着极高的重合率,可生长环境与后天变异都会产生差异性,几乎不可能达到这样恐怖的一致性。
而且...
楚肖云想起什么似的,从军裤口袋里拿出一个烧了半截的户籍册。是叶既明被扣留在工会的那一晚,他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
上面的字迹已经看不太清了,可从行数和页数来判断,除了方家夫妇,方家只有一个上了户籍的儿子。
种种线索糅杂交织,忽得,楚肖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推测。
如果说,方宸和方昭根本就是一个人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只活现在
方宸不知何时走出了医院。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野,夜幕已至,疏星藏在五彩的极光后,穹顶就那样空落落地压了下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囚笼,锁住了眼盲无助的人类。
方宸漫无目的地走着。触目四野,尽是黑暗,在无言寂静中,竟诞育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他越走越快,最后,在夜里疯狂地跑了起来。他跑得炽烈,像是一团不甘熄灭的火。
跑着跑着,直到眼前天地颠倒、星辰倒挂,直到眼前模糊、口干舌燥,却始终跑不出这片黑暗,才觉得自己实在荒唐。
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边喘边咳。大病初愈,身体没什么力气,便干脆仰卧躺倒,任由自己埋在土里,闭起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明天的太阳。
耳畔贴近地面,仿佛能听到大地的呼吸声,哨兵的五感此刻与天地共通,沉浸自然,才让他在无数痛苦里偷得片刻的安慰。
不远处,隐隐有声传来,像是锤子砸地的钝响。
方宸张开半只眼,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向东北角,才发现那里蹲着的两个背影有点熟悉。
是柴绍轩和龚霁。
柴少爷头上扎着一圈圈的白绷带,同样缠着纱布的手臂高高举起,手里拎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孩子大头冲下,骨瘦如柴,倒吊着像个骨架子。他的双手嶙峋,嘴边有土。
柴绍轩不嫌脏地,把手指伸到小孩子喉咙伸出,小孩子无力地挣扎两下,连皮带骨松散地抖了抖,随即嘴巴一张,混着胃液的泥土被倒了出来。
“土不能吃,会吃死人。”
龚霁说。
“饿了。”
缺门牙的小孩子结结巴巴说出两个字,脸涨得通红,柴绍轩拎着他的衣领,让他双脚着地。
龚霁掀开小孩子的衣服。
像是骨架子上面盖了一层皮,干瘦的肋骨根根可见。可肚子却是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个皮球。
“饿了吃饭。”龚霁说,“不可以吃土。”
“...也可能是没饭吃。”
柴绍轩一直蹲着,低着头,此刻,闷闷地吐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