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释然,燕珝眉头一松,不知过了多久,声响又传了来。
外衫被人掩好,甚至不知她从哪儿拖来了毛毯,细细拢在他身侧,避着伤口,绵软的动物毛发盖在身上,寒意瞬间消散许多。
燕珝原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动作惊醒,敏锐地睁开眼,瞥眼看她。
女子点亮了烛火,红烛幽幽点亮了二人之间的间隙。
燕珝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的眉眼。
眼睫颤动,在面上洒下一片阴翳,鸦羽低垂,带上几分潮气,看起来眉眼间竟然有几分水雾朦胧。
她是……在哭?
燕珝忍不住心中的轻笑,许久未曾有过表情的面容都忍不住一扯。
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会因为别人重伤而湿了眼眶。
他看着那片朦胧水雾,喉头有些干涩。
“你不要死。”
女子突然开口,燕珝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她面上又带起了惊慌的神情。
仍旧是垂着眉眼不敢看他,却摆了摆手。
腕间的玉镯再度碰撞,“……我不会让你死的。”
女子解释完,抬眼恰好碰上他的视线,睫羽又是一颤。
“很冷?”燕珝扯着干涩的唇角,目光移开,看向那一点微弱的烛光。
她显然愣住,怔怔道:“不冷。”
之前或许很冷,但方才动作不小,身上已经暖了起来。
“你很冷吗?”
她以为他冷,将他身上的毛毯与锦被盖好,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层兽皮,盖在他身上。
燕珝看着她的动作。
如果不冷,为何她的眼睫,颤得那般厉害?
阿枝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努力。
第二日,她早早就请见贵妃,得了允准后见燕珝将醒未醒,便未打扰他,带着茯苓前去拜见。
贵妃问她昨日,她只是笑。
贵妃是如今宫中之首,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时,阿枝也在一旁。
面对众人似笑非笑的神色,阿枝装作看不懂,垂眸玩着衣带上的丝绦。
等众妃请完安,她却开始咳嗽,玉肌上瞬间泛红,泪眼朦胧,整个眼眶都红了起来。
众妃纷纷关切,贵妃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叫人去请了太医。
阿枝却以请安还未结束,急病不好染给诸位娘娘为由,先行回了东宫。
众人都明白阿枝的意思,但她是西凉公主,急病不可不医。贵妃请太医的旨意已经下达,方才戏演的真了,还扬声说了句“务必医好”。
如今贵妃娘娘在众人跟前吃了个哑巴亏,众妃看着阿枝离去的背影,互相对视,没有言语。
东宫内,茯苓为阿枝拍背顺气,老太医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茯苓关切道:“我家主子可有大碍?”
老太医抚了抚胡须,“娘娘且宽心,不过是昨夜更深露重受了些风寒,开几帖药就好了。”
说着便收拾医箱,身边的小药童得了叮嘱,抄写药方。
阿枝越着急话越说不利索,只好匆忙地看了茯苓一眼,好在茯苓机警,唤住了太医。
老太医晃晃悠悠站直身子。
阿枝抿唇,从手上褪下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镯,茯苓亲手塞进了老太医的医箱。
茯苓道:“齐太医,还请移步。”
老太医眯了眯眼,笑而不语地跟上了。
阿枝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请到了太医。
伤在背后,小顺子将人请了进去,阿枝识趣地站在屏风后等着。
燕珝看起来比昨天还要虚弱几分。
昨天还能听见声音便猛地惊醒,今日是直到齐太医将手都搭到他腕上时才勉强有了动作。
燕珝毫无一丝血色的面上因为太医施针而稍稍有了些变化,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殿下,您醒了?”小顺子率先开口,为他递上清水。
“娘娘一早便去求了贵妃,如今太医正为您诊治呢!”
燕珝被喂了口水,眼神清明了些,抬眼看清了如今殿内的情景。
阿枝的笑还未完全展露出来,就听见燕珝冰冷的声音。
“谁让你自作主张?”
阿枝愣住。
“孤何时说过要这庸医,竟要你去求贵妃?”
在场人众多,燕珝这话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茯苓和小顺子皆是一愣,更何况被劈头盖脸指责的阿枝。
齐太医闻言,搭在他腕上的手收回,颇有傲气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阿枝回头看了燕珝一眼,赶忙追出去。
“太子的伤如何?”
齐太医冷笑一声,胡须被气得翘起,“若再不诊治,只怕就要无力回天咯。脉象虚浮,寒气深重,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要医治也没有那么容易……”
阿枝也顾不上那许多,忙取下另一只镯子,塞到了他手中。
“您说要如何治,只要能好,都可以。”
阿枝语气急切,茯苓也连声帮她解释,总算让他的神色好了许多。
他随口说了几个草药,吩咐身边的药童写下。
“这些药研磨成粉状,敷在伤口上。汁水可用于镇痛,至于剩下的……”
齐太医轻笑,“贵人福大命大,自多保重。”
茯苓会一些北凉话,翻译给阿枝听懂后,阿枝再三谢过,让茯苓跟着药童去拿药。
茯苓走后,小顺子站在卧房门口,一脸犹豫地望向她。
“娘娘,太子这会儿不让您进去。”
“知晓了。”阿枝很淡然。
“娘娘,您别记气,殿下如今受此重创,心里难受得紧,偶有冷言冷语也非他所愿。娘娘大度,万万别与病重之人计较。”
小顺子何尝不知今日能得到医治对殿下来说是怎样的帮助,今早看他的情况,已经是强弩之末。
方才得到处理后才好了许多,之后若是好好用药,或许还有转机。
阿枝越过小顺子,看向紧闭的房门。
“晚点将煎好的药端进去,请太子务必喝下。”
小顺子抱拳允诺,看着阿枝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燕珝最终还是没有喝药。
天色渐沉,东宫内还未消融的雪压断了枯枝,在空荡的院内发出吱呀的回响。
小顺子愁眉苦脸地坐在卧房门前,手中的枝丫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已经脏污的雪层。
脚步声由远及近,小顺子抬头,闷闷起身行了个礼。
茯苓皱眉:“殿下还没喝药?”
小顺子蔫了吧唧地点点头,“茯苓姐姐,小的真劝不动。”
茯苓正准备再训几声,便见阿枝摆摆手,“罢了,别为难他。”
意料之中。
“药给我吧。”
阿枝端上药,独自一人进了屋。
她不能保证自己就能让他喝下药,可现在也只能去试试。
越过屏风,燕珝果然还在昏迷中。
背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外衫松松掩在身上,透出点点血迹。
阿枝上前,将药碗放下,又帮他将毛毯盖好,小心不触及到他的伤口。
“你是何必,”不知燕珝何时睁开了眼,看着她的动作,“多此一举。”
“我想让你活着。”
阿枝声音平静,却有着自己控制不住的颤抖从声音的缝隙中透露出来。
一声嗤笑,似乎代表了他无声的反抗与轻蔑。
“活着不好吗?”阿枝反问。
不知这话哪里触碰到了燕珝的神经,笑声扬起又收。
“活着当然好,”他的声音嘶哑,“可我不想活了。”
更多的人,想让他死。
第3章 阿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