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一行人穿过坊街,来到位于阆歌南面的马场,再过一个村落就是她的庄园。
    芒种前后,村庄里的人就把麦子收了,村落里的不少老人坐在田垄上看着天时闲聊,我行其野,芃芃其麦,萧晴雪忽的想到了这个词,麦子在古代多是北方的农作物,在幽州,以栗麦居多,南方那边则是稻。
    萧晴雪下马,回想起自己在粮仓里看过的麦穗,一点也没有现代的硕果累累,反而果壳小小有点干瘪,样子也与自己在现代看到的不同。
    可就是这样的麦子,是村庄里人的命,等到寒露至霜降的时候,他们会再次播种。
    见小主子下马,其余骑从也纷纷下马,田垄上,几个农人看到贵人连忙跑过来,担心马儿会伤了庄稼,一个老者看见骑从里的小娘子,愣了下:“小主子?”
    “大伙们,是小主子来啦!”随着老者的一声吆喝,田垄里的人都聚集了过来,众人拘谨着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小主子。
    萧晴雪露出一个笑容:“覃伯伯,你们都忙完啦?”
    “忙完了,忙完了。”老者搓了搓手,笑的脸上皱纹深深,对小主子对他的称呼感到惶恐又高兴:“麦种已经种下,现在大家伙也闲下来了,您的庄园里还要瓜果蔬菜吗?”
    萧晴雪想到庄园里的那么多部曲,道:“当然是要的,和以前一样,你们送过来就是。”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更加高兴了,小主子的庄园靠近他们村庄,因他们村庄人不多,还要种地,根本供应不了几百部曲每日的吃食,所以部曲的一应吃食是庄园里的管家从南坊那边采购的。
    但村里哪家哪户没有多余的蔬菜瓜果,就算没有,省下一些也想卖进小主子的庄园里,给自家增添一些收入,小主子心善,管家也对他们说有想卖的直接找他,按照市价付钱,原本也是这样,但大家伙们忙着种麦种大豆,村里去卖的少便少了些,往常都是大家约好一起去的,乍然几个人,倒像是上门讨便宜似的。
    于是大家伙都不好意思去卖了,听到小主子不介意,老村长笑豁了牙。
    萧晴雪望着这群人,有老有少的,年龄与相貌严重不符合,穿着粗衣麻布,常年劳作让他们过早的衰老,可他们还在笑着,萧晴雪心里有些堵的慌,又上了马,对那些人挥挥手前往她的庄园。
    在老村长心里,他们的生活和以前相比已经够好了,幽州赋税不高,有地可以种,可以填饱肚子,没有外族侵略,没有生命之忧,经历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这些人只要安全的活着,可以吃饱饭,就已经对周宗主感到莫大的恩德。
    萧晴雪看向蒋大以及她身后的那些部曲,他们都是周宗主给她的。
    而她之所以让他们听话,也是因为周宗主。
    庄园内。
    萧晴雪看着台下训练的部曲们,蒋大更多的是训练他们的耐力,一日武器训练,二日体力训练,三日队列阵法,重复以往,日日苦练不休。
    台下的部曲看到小主子前来,纷纷单膝下跪,单手拄刀,同声道:“猛虎营参见小主。”
    萧晴雪的心猛地急剧跳动了几下,每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她都能深刻感觉到古代人对权势的疯狂追逐,仅仅是六百人就能让她激动,不敢想象万人俯首是什么样的场景。
    “起来吧,你们好好训练。”萧晴雪让自己稳住了。
    “唯!”几百人齐声应道。
    三个小头领站在小主子身边,一个年轻男子恭敬道:“小主难得前来,不如下午弄一场射箭比赛热闹热闹。”
    萧晴雪道:“也好,胜利者可获羊一只,丝帛三匹,另外今晚吃羊肉羹。”
    蒋大看着兴奋起来的下属,觉得小主子还真是大方,他们这些人原本吃的就不差,毕竟每天大量训练,饭食本就比寻常人大,小主子虽说不懂军事,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听人劝,也不会不懂装懂,对于蒋大来说,这样的小主子已经很好了。
    更别提五天小荤,十天肉羹的,这要是还不卖力训练,他们自己都说不过去。
    萧晴雪以前在书上看过说,沙场中力气最大的就属弓箭手,古代的弓箭手可是上马骑射,下马抽刀贴身肉搏的狠人,她自己也会射箭,但是每次看见他们能拉开那么多石的弓箭,还是觉得咋舌。
    胜利者是一个个头较为突出的汉子,得到赏赐之后,乐呵的不行。
    晚上吃饭的时候,汉子呼噜完碗里的肉羹,然后揣着肉饼,举着羊,夹着布帛回家了,部曲中有不少带着家眷的移居到了附近的小村庄,像单身汉就住在庄园里。
    步行回到家后,汉子将羊放到院子里,很快引来了年轻的娘子。
    “呀,哪里来的羊?”年轻的妇人身形不像北地,略娇小,很多年前父母带着她从南方旱灾逃难到这里的,到了北地之后,就嫁给了汉子,汉子不说话,只望着娘子傻笑,又从怀里拿出温温的两块肉饼,一块给跑过来的孩子,一个给自家的娘子。
    “快吃,肉饼还热着咧。”汉子道。
    年轻妇人脸一红,接过饼,忍不住念叨道:“你不用每次有好吃的就带回家,我和蛋蛋在这里也没受苦,你在庄子里训练一整天,应该多吃些。”
    汉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嘿嘿笑道:“庄子里伙食好,我每天都吃的饱,倒是你带着孩子还要下田劳作,这肉饼给你们正好,而且隔壁的赵二遇到有肉饼的日子也经常带给他娘子,队伍里有不少同袍都这样做,你就放心吃吧。”
    年轻妇人咬了一口油滋滋的肉饼,咽下口水,不管吃多少遍,都吃不腻,肉饼真好吃啊。
    汉子笑看着自己娘子,将下午射箭的事说了出来,妇人更加惊喜了。
    “小主子对你们可真好。”
    饭后,妇人哄睡完孩子依偎在夫君的肩膀处,一同望着天上的明月。
    “我听蒋尉官说北面要和那些异族打仗了。”
    年轻妇人一惊:“又要打了,你要去?”
    汉子笑了笑:“不去。”他顿了顿道:“主子没发话,擅离职守可是要砍头的。”
    “不去也好。”年轻妇人抱着自家男人的臂膀,喃喃道:“你不知道你每次上战场,我就一直担心的睡不好觉。”
    汉子咬着草根看向天上的月亮,耳边却似乎响起了沙场秋点兵的声音!马蹄声,刀剑出鞘声,铁戈相击声,他年奔袭万里取人头。
    汉子看向睡着的妻子,最终洒脱又遗憾的笑了笑。
    同一夜空下。
    萧晴雪看着雪鹰送回来的信,她在灯火下看了好几遍,阿娘只是说离开古阊城了,又说了几件小事,天气渐冷让她记得多穿衣服,月事快到了注意不要吃生冷的,去哪里都要带着部曲,想出门一定要告诉府里的慎之,信里仍然喊她乖宝,还夹了一朵紫色的干花送来。
    萧晴雪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有点模糊,她使劲擦掉眼泪,发现拓跋阿木也送了好几朵干花给她,五颜六色的。
    拓跋阿木信中写道主母很好,在古阊时还救了一个胡姬,现在军队已经启程,勿忧。
    和阿娘的信相比,拓跋阿木只有短短几行字,萧晴雪看着上面的军队启程,心再次紧缩起来。
    “蒋大。”萧晴雪唤来蒋大:“是不是要打仗了。”
    蒋大望着小主子,道:“半月前,幽州的五千铁骑已至古阊。”
    萧晴雪本想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可是早点告诉她,她又能做什么?阿娘已经去了,她颓然的望着窗外。
    “主公让我保护好您。”蒋大抱拳拱手道。
    萧晴雪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部曲既是保护,也是为了防止她一时冲动去战场。
    蒋大走后,萧晴雪握着阿娘送她的香包,满脸泪痕睡下了。
    遥远关外。
    五千幽州铁骑如一线黑潮涌入苦冷塞外,数百名精锐斥候如幽灵四散游曳侦查。
    寒月之下,血夜降临。
    第67章
    草原上白日里的秋高气爽到了晚上会急剧下降成白露霜寒, 连风都是冷的,年老的冒英披着一件黑色的羊皮袄裘,坐在一张破旧毛毯上喝着马奶, 他的神情在火光照耀下显的有些阴沉干瘪,端着陶碗的手迟迟未动, 温热的马奶渐渐变凉, 似乎在等着什么。
    围在他身边的仆固人个个神情不安恐慌, 不敢说话, 就连哺乳的仆固妇女也在四处张望着, 仿佛黑暗中藏着比成群的野狼还可怕的危险,留守在部落里的妇女小孩都安静的过分,不远处马群正在低头饮水吃草。
    经过夏天和秋天的丰美水草的补给喂养,他们现在的牛羊马儿可谓称得上是膘肥体壮, 马儿的皮毛油光发亮, 马奶充足, 牲畜膘肥, 完全可以养活他们这个规模不大不小的仆固部落,原本应该是个喜悦的丰收的秋天,在往常,他们说不定还会去边境那边的古阊城那里转一圈,不管是小规模的骚扰劫掠还是以物换物,都可以让他们活的更滋润。
    想象总是美好的, 可是如今的他们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躲藏着。
    冒文看着父亲, 仆固部落冒驲属下的一个分支小首领, 他们已经往北方向拼命逃亡好几天了, 他们的身后是所有草原部落的噩梦, 风从上方吹来,明明是闻习惯了的青草味道,冒文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以及铮铮铁蹄声。
    水草丰美的岸边,突然传来一声蟋叫,两匹被厚布重重包裹的马蹄的马儿走出来,然后咴咴叫着,走到了马群里吃草。
    仆固人瞬间站了起来,很快全部聚集到老首领这边,女人小孩老人进到包围圈里,外围则是仆固青壮的男人,约莫三百多号人,加上老幼,五百左右,挤成一团,大晚上的,他们连帐篷也没有弄,也没人脱衣睡觉就是为了在危险来临的时候逃的更快些,所有家当能丢则丢,剩下的全部放在了马背上。
    冒英迅速将篝火踢翻,用土掩埋掉,嘴唇发出了蟋蟋声音,犹如秋季的蟋蟀暗鸣。
    冒文拿着一把缺口的砍刀,和一百多个武装起来的族人一起看着黑暗的前方,这处水草地带是他们无意中发现的,周围的草地都是新茬,附近的牛羊马粪早已风干,也就是说近期无人来过这边,算是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秋季是草最后疯长的时候,这里很好的掩护了他们。
    两个仆固人从暗处走出来,都是对草原地势熟悉的好手,他们眼睛充血,风尘仆仆,羊皮袄上是在地上匍匐前进时沾染到的泥,脚上穿着特质的软底长靴,可以让他们的行动更加无声无息,其中一个仆固人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不等老首领问就说道:“那些幽州铁骑就在我们后方一百多里之外,现在他们正在搭锅造饭,我们不敢离得近,怕他们发现,远远的看到烟火就立刻回来了。”
    “你们回来的时候没有被发现吧,骨仑屋古分支的那些人怎么样了?”冒文急急问道,他们早在知道幽州铁骑聚集古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逃了,其中骨仑屋古部落反应慢了些,他们的那些分支族人运气实在不好,刚抢劫完一个小型部落就被幽州斥候发现了。
    不用说肯定是凶多吉少!
    冒文对自家部落所做的事有些了解,他和父亲一样自是不赞同的,和回燚那边合作又怎么样,到时候万一输了怎么办?
    “没有,我和忽布尔都很小心,骨仑屋古分支的那些人已经被幽州铁骑俘虏了,不过我没有看到他们的妇女孩子。”仆固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心惊:“这次幽蛮子根本未带粮草,看样子是要急行,首领,我们还是赶紧撤离这里。”
    一百多里,听起来很远,可是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啊,对面是有战马的幽州铁骑!而后方只带辎重,未带粮草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已经把沿途看到的小型部落当做了盘中物,正是秋天,马壮羊肥,他们每日只需喝马奶吃他们的牲畜就可,而且一但被俘虏,部落里所有东西都是他们的,这位仆固人越想越害怕。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是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向都是他们游牧民族在秋天膘肥马壮的时候南下打劫中原人,肆意抢劫他们的食物,女人,物资,依靠着骑马的天赋,他们可以肆意蹂虐那些农耕中原人。
    不知何时起,他们与中原人的身份被调换了过来,他们反而成了猎物。
    草原部落居然在秋天被袭击了,放在以前就是一个笑话,现在这个笑话只透出一股恐惧味道来。
    “首领,走吧!”一个仆固人劝道。
    冒英皱纹深深,回头看了一眼无边无际的黑暗,声音苍老:“走?往哪里走?像没有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乱跑吗,不把后路弄清楚了,那些幽蛮子说来就来,到时候就是死路一条!都给我冷静下来!”
    被首领这么一呵斥,仆固人躁动了一会又聚拢在首领身边。
    冒英看着岸边成群的牛羊,脸颊狠狠抽动了两下,道:“扔掉牛羊,我们只骑马!记得带大量的肉干,每个人的奶壶里都给我装满了,浑部落就在这里不远处,我们追上他们,和他们在一起!”
    冒文大惊失色:“父亲,您把牛羊都扔了,到时浑部落不接纳我们怎么办?”
    “若是一直舍不得那些牛羊,死的就是我们了。”现在那些东西已经成了累赘,冒英背手走了几步:“把武器都带上,前不久浑部落大汗和我们仆固部落的大汗刚结拜成金兰兄弟,应不会做的那么绝情。”
    冒英走了几步看向被围在中间的老人孩子。
    仆固妇人若有所感,纷纷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害怕的望着首领,不少仆固人躁动了起来,毕竟其中有不少就是他们的孩子。
    冒英闭上眼睛,还是没能狠的下心。
    他在心里想着若是此刻是夏天就好了,把牛羊杀了,尸体成群堆积在一起,容易腐烂,就算那些幽蛮子找到了也不能吃,如果此刻杀了,血腥味会引来动物造成动静,对他们也不利,还是放了,让牛羊乱走,这样的话或许还能扰乱幽州斥候的探查。
    老首领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现在天气凉爽,幽州铁骑急行速度很快,但是再快日行三百里已是极限再加上带着大量辎重,不会那么快抓到他们的,想了一会,他迅速有了决断:“放了牛羊,我们骑上马连夜赶路,快!”
    就在这时,老首领忽然听到了一声鹰唳,那么近,那么远,他头脑空白了一瞬,想也不想的喊道:“警戒!大家上马列队!”
    仆固人迅速行动起来,男人骑马围成了一个包围圈,马蹄不安的在河边踢踏着,众人不安恐慌。
    那声鹰唳好像是错觉。
    老首领忽的想起幽州节度使有一只极通人性的爱鹰,为空中一霸,绝望渐渐弥漫上心底,他猛地转头道:“不是说没人发现你们吗?”
    仆固斥候急得额头上都是冷汗:“我和忽布尔检查好几遍了,后面真的没有人跟着。”
    老首领骤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幽州铁骑埋锅造饭只是一个假想?他们根本就没有休息!
    这个猜想让老首领眼前一黑,几乎要从马上栽下去,远方的黑暗似乎要吞没他们,不知何时,远处亮起了火把,刚开始只是星星点点后来变成了一小股的成片火光。
    老首领望着火光,看到了黑色的铁骑如幽灵出现,仅仅不过一百铁骑,为首的男人肩膀上有一只鹰,旁边就是草原人深痛恶绝的拓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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