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周绪换上衣袍,坐在桌旁,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谁说没有,夫人不就来了吗?”
    萧洛兰坐在周宗主的对面,不是很懂古人的情调。
    “何况江上泛舟,美人煮酒,这本来就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周绪笑道,宽衣大袖,眉眼落拓,神情快意至极。
    第44章
    轻舟泛江, 雷豹和雷虎坐在后舷侧,摇着木槕,因顺水而流, 倒也不费多大力气,他们身上披着蓑衣带着斗笠, 远远看去就像两个小黑点, 身后跟着庞然大物的巨船, 数十艘艨艟上俱是周氏部曲, 他们并没有在巨船两侧, 而是分在了轻舟四方,隐隐将轻舟包围了起来,护卫在侧。
    雷虎听到船舱里宗主的笑声,探头张望了一下, 被雷豹用手拍了一下斗笠, 大雨滂沱, 江面水位似涨了些, 显得波涛浪急,水拍打在轻舟上,雷虎摸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雨水,阔江两岸,滩涂野草被风压的剩一条线,野鸟拍打着翅膀点水而过, 飞向阴云密布的高空。
    轰隆轰隆的雷声过后, 银白闪电划破天际, 雨下的愈发大了。
    萧洛兰将窗户推开一些, 有点担心轻舟会翻, 紧张的望着外面的阴沉沉的天气。
    舱内因有一泥炉, 炭火燃的正旺,所以没怎么感觉到江风寒意,萧洛兰看了一会,蹙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周宗主,我们还是回大船上吧。”
    周绪喝了口酒,笑道:“夫人还请耐心等一会,这么点小风浪对轻舟来说不会翻的。”
    萧洛兰听见周宗主这么讲,便也就不再说话,周宗主对浔江这么清楚,肯定比她这个外来者要了解情况。
    “来,夫人喝口酒暖一下身子。”周绪从木盘上拿起另一个酒杯,拎着酒壶给萧夫人倒了一杯温酒。
    “这酒是青梅酒,不醉人的,夫人喝看看。”周绪道,因有萧夫人在,他在最后选酒的时候还是选了滋味寡淡的果酒,而不是幽州的烈刀子,听青山说,妇人喝果酒对身体还有一些好处,周绪便更倾向于青梅酒了。
    “谢谢周宗主,我还是喝茶吧。”萧洛兰将煮水的陶罐放在小火炉上,准备水开煮茶喝。
    “夫人若是唤我周郎就好了。”周绪总觉得萧夫人对自己的称呼不够亲近,他喝着微甜的果酒,准备等会蹭萧夫人的茶。
    不多时,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起气泡。
    萧洛兰叫不出那么亲密的称呼,只低头从旁边的茶罐里舀了一小木勺的茶叶放进滚水中,等了半小时左右,就用白布将茶壶放在竹垫上。
    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因轻舟微摇晃,她也不敢倒满,只倒了小半杯。
    周绪将杯子伸过来。
    萧洛兰便给他倒了一杯茶,周绪趁机摸了摸萧夫人的手,见微暖才放下。
    萧洛兰侧头看向江外,天气真是瞬息万变,就煮个茶的功夫,离开了阴云密布的区域,这里反而有了太阳露头的征兆,金色阳光刺破云层,形成一道道光束洒在江面上,在极远处还有几只渔船。
    金光粼粼,江阔云低。
    萧洛兰看了一会,觉得自己心情也开阔了起来,散去了几分愁郁。
    周绪见萧夫人唇角似有笑容,忍不住也微眯眼眸笑起来。
    萧夫人看江景,周绪就看着萧夫人。
    忽的,江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哨音。
    萧洛兰将窗户彻底打开,朱红楼船有四层,从下往上看时特别震撼,最底层是摇船的橹手,船的两侧有长达十米的拍杆,上层则是数百名的兵卒,萧洛兰还知道那一层船舱里还有黑云马,上船的时候周宗主把它们也带上了,用黑布蒙着黑云马的眼睛在雷氏骑从细心安抚带领下,那些马儿才上了船,二三层俱有兵卒和雷氏骑从巡逻,最上面一层是住房,萧洛兰当时只匆匆一瞥就被周宗主拉到了轻舟上。
    女儿穿着红色的骑服,好像在吹陶哨,萧洛兰看了一会,发现她并没有靠在栏杆上,而在栏杆里侧,稍微放下了心。
    周绪也看了一眼,笑道:“萧夫人真是爱女如命。”
    萧洛兰被周宗主调侃的脸色微红。
    那天上街回来,雷格就把萧夫人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他了,周绪自然也知道萧夫人也有一个陶哨,还是小鸟形状的,他看向萧夫人的脖颈处,因穿着交领,一根细细的红绳若隐若现,隐没在明月中,周绪知道,那只小鸟陶哨就在明月深处。
    他想起自己给萧夫人送的长命金丝缕,萧夫人看也不看,更遑论戴了,到现在还在暗无天日的匣盒里,可不过几文钱一个的粗陶制成的哨子,他都担心那陶哨会磨伤萧夫人那处柔嫩香肉,可是萧夫人对它却是爱若珍宝。
    他的心意对她而言就这么不值得上心吗?称呼也是,总透着淡淡的疏离。
    周绪喝了一口茶,表情平静。
    楼船上,萧晴雪坐在牡丹垫上吹着陶哨,悠扬的哨音随着风传出去好远,又渐渐的散于风中,消失不见。
    有几只不怕人的野鸟飞到栏杆处,望着这位小娘子。
    萧晴雪看到一只大鸬鹚嘴里还含着一条鱼,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鸟类,站起来想仔细看看。
    一个小石头忽然砸到了鸬鹚,鸬鹚受惊,引的栏杆处的野鸟飞散,栏杆上顿时空空如也。
    萧晴雪转身,见是那位异族少年郎。
    “江上的鸬鹚一般是渔民养的,有主人,陌生人靠近它可能会受到攻击。”拓跋木看向萧小娘子脚前的牡丹花形软垫,就是不看她。
    萧晴雪奥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你怎么到这里了?”萧晴雪说完发现自己话里似乎有歧义,又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和周十六郎在一起吗?”
    她记得他们两人一向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
    拓跋木闻言,抬头看向萧小娘子,她今天穿着红色的圆领袍,像个养尊处优的小郎君,腰间挂着一条小鞭子,还有一个粉色的小香包,特别好看。
    拓跋木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争气的砰砰跳动,今天的阳光似乎特别热:“十六郎他带了太炀郡的郑都知。”
    萧晴雪没有听懂,感觉他说话好像只说了一半似的,都知是官员吗,带了官员要谈事情所以就让这个异族少年郎出来了,那这样的话,他们的友情很塑料啊,她听雷格说过,周十六郎被罚跪的时候,他被受牵连也跪了好长时间,第二天还被周十六郎赶去拿药,怪不得脚步匆匆的。
    拓跋木见萧小娘子一脸的不解,又说道:“都知是才貌出众,能言善辩又见多识广的名妓。”
    萧晴雪听了,彻底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奥了一声,萧晴雪手搭在栏杆上,望着大江,情绪低落下来,这里是古代,若不是她和妈妈遇到了好心的周宗主,恐怕她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炀郡的郑都知曾经和长安的清谈名士交谈过,所以身价大涨,在太炀郡千金难求,这次十六郎请她过来…”拓跋木说道一半,发现萧小娘子心情似乎不好,就停住了。
    他偷偷看她,看她的睫毛动一次,自己的心脏就剧烈跳动一次,好像连巨船都在摇晃。
    拓跋木自懂事以后就没有干过出格的事情,他一直谨小慎微小心求存,可是想起周十六郎房间里那名郑都知旁坐着的女人,她的身姿和萧夫人略有相似之处,再想到萧小娘子是萧夫人的女儿…
    “萧小娘子。”
    萧晴雪转头看着这个异族少年郎,眨了下眼睛:“什么事啊?”
    拓跋木微垂着眼,干巴巴道:“萧夫人和周宗主在泛舟。”
    萧晴雪朝巨船底下望去,终于在一堆艨艟中找到了妈妈坐的舟。
    她趴在栏杆上仔细一看,妈妈和周宗主分坐对面,好像在喝茶。
    萧晴雪瞬间就想起了妈妈曾经给周宗主送酸梅汤,周宗主热心无偿的教她练鞭这个事,一时之间,又是生气又是失落,亏她还特意问过妈妈,而周宗主也是!
    他们若没意思,妈妈为什么避着她和周宗主喝茶,萧晴雪心里酸酸的,心情复杂极了,她就说,她之前的感觉没错嘛,妈妈和周宗主居然一起糊弄她!
    等妈妈回来她一定要好好问她。
    拓跋木见萧小娘子表情奇怪的很,担心她还不懂,说道:“郑都知带了一个女人,好像和萧夫人有点像。”
    萧晴雪一听这话,顿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周十六郎果真是没安好心。
    虽然知道周宗主不是妈妈的好选择,但看见妈妈和周宗主在喝茶,两人之间好像有那么个意思,萧晴雪的心里对周十六郎越发不喜欢,哪怕他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萧晴雪倒要看看郑都知带的女人和妈妈哪里像了,她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周十六郎的住处。
    萧晴雪看向这个给她送消息的少年郎,对他两次三番的帮助有点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拓跋木握着腰间的弯刀,感觉手心里都是汗:“拓跋,拓跋木。”
    “拓跋郎君,谢谢了啊。”萧晴雪也不是鲁莽的人,知道这个时候找周十六郎,周十六郎肯定会把怒火迁到这位无辜的拓跋木身上,说不得还会打他几鞭,萧晴雪仔细想了想,忍住要找周十六郎的冲动。
    “不,不用谢。”拓跋木躲开萧小娘子的视线。
    萧晴雪发现这个异族少年郎好容易脸红,大概是异族的原因,不仅轮廓比常人深邃,肤色也更白一些,这样一来,脸红的更明显了,睫毛长长的,淡蓝色的眼睛在阴影下深了些,好像一汪深蓝的湖水。
    拓跋木注意到萧小娘子盯着他的脸看,握刀的手紧了紧,他蓦地转过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萧晴雪留在原地,不懂怎么了?
    回到房间里,拓跋木难得的看向屋里的铜镜,明显的异族人长相,因为这张脸,长久以来遭受的排挤嘲讽齐齐浮上心头,他望着自己的蓝眼睛,萧小娘子也会觉得他的脸很奇怪吗?
    可他又不能换脸…族里的巫医曾经试过给其他族人换眼睛,可是无一例外失败了。
    他连换眼也做不到。
    他是异族,身上留着异族的血,眼睛和发色就是他终身的烙印,和大楚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了这句话,他们拓跋族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才爬上节度使附族的地位,有了这个身份,他们拓跋族的族人才可以过的更好。
    “又有鱼上来了。”
    萧洛兰转头看向舱门。
    一只苍白的手撩开帷幔,随后走进来一个头发全白的青年人。
    青年男子似乎生了病,身体不怎么好,穿一袭青袍,瘦瘦弱弱,面容俊秀,病弱中带着一抹亲和的笑意。
    萧洛兰在他的白发上看了一会,随后察觉到不礼貌,便不再多看,她就说她哪里是鱼,周宗主明明是在等这个青年人,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
    “什子,你来了,快坐。”周绪笑着招呼崔什子过来,还把草席往身边一放。
    崔什子自若的坐下来,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咳嗽了一声。
    萧洛兰见此将窗户关上了。
    崔什子慢慢抬头看了一眼萧夫人,面容仍带笑意。
    萧洛兰想了想站起了身,把空间留给周宗主和这位什子,她听崔婆婆说过,她有一个幼弟,想必就是这位身体不好的崔郎君了。
    “外面风大,夫人不必出去。”周绪拉住萧夫人的手,让她坐回位置,温声道:“我相信夫人。”
    萧洛兰局促的坐回位置上。
    崔什子笑容不变,从袖里拿出几卷纸递给主公,道:“回燚国不用再留拓跋阿骨在那谈判了,主公可以将他们招回来了。”
    周绪将那几张纸过目了一下,沉默许久,随后将它放到炉子里烧了。
    青烟袅袅,萧洛兰只看见对面的周宗主笑容没有一点笑意:“你说的对,那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没有留着的必要,老国王不想做人我可以成全他,送他全家一起上路,这样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萧洛兰心里一跳,被周宗主话里的杀意吓得冷汗津津。
    崔什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
    他看向萧夫人,身上披着鹤羽披风,鸦发带露,清清艳艳的,唇色如樱,娇躯饱满至极,以至于就算被吓到也有一股怯怯怜怜的独特成熟风情。
    主公竟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吗?崔什子想起以前也会有人送美人给主公,都是美的各有千秋的处子,但无一例外都被他拒了,他又观察了一下,发现主公的腰间罕见的挂着一个深蓝色的香囊,常年浸泡在药物里的崔什子很快便分辨出了香囊里装着的草药,都是普通寻常的药草,深蓝色的香囊布料有些旧了,想必是主人时常佩戴在身上且反复摩挲过…
    崔什子不由又看了一眼姓萧的妇人,若有所思。
    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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