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夕,”沈钦君抬起手背抹了下血污纵横的脸颊。这是从一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试着去直视我的眼睛。
可我已经分辨不出他眼中的红,是血意还是泪意。总之他说:“我要跟她结婚了。”
“哦,那恭喜啊。”我挑着唇角笑:“但是,这和我要揍她貌似一点不矛盾!”
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沈钦君抿着唇吐出一句话:“她是我未来的妻子,你别动她……”
对哦。一个丈夫的责任,就是要保护自己的妻子不受伤害。
啧啧,好有道理。我完全无言以对,所以只想冲上去揍他。
可是我揍她又能怎样,我能有这个本事……把她打得比里面的女孩还惨么?
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我松开了手中的碎玻璃片:“沈钦君,你们滚。”
他稍微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姚瑶也转身。我注意到她挽着沈钦君臂弯的时候,身边的男人下意识地抽了下手……
望着手中那几乎被玷污到不忍直视的离婚协议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流泪。
也许是心疼自己这十年一场空的疯狂,也许是遗憾这个男人终极的愚蠢选择。
我以为我会心情舒畅地等着看他们的下场,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就算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真的毁了的时候,也会看着有点心疼。
“姚夕,你……”周北棋始终站在距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此时他捧起我的手,用帕子压在我那仿佛横成一道断掌纹的手心里。
人家都说女人断掌会克夫,真可惜,我已经没有夫了。否则,要是老天有眼能克死你们这对狗男女……该多好!
“疼不疼?”周北棋红着眼睛问我,同时微微用力压住我的握拳。
其实是有点疼的,但是我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仰起头,看到那立在阴影里的韩千洛。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同样的站姿,沉默地看着刚刚发生的那一切。
我本惊诧,即便在姚瑶对阿蕊出言不逊地吐出那些肮脏的侮辱时,他都能面无表情地岿然不动。
就像蛰伏的猎豹,盘旋的鹰隼,伺机的毒蛇……
我想,他之所以能在失控的状态下动手打伤程风雨,是因为拿他当兄弟。
而真正不共戴天的仇怨,反而会平静地潜伏着得很久很久……
一旦种下了,就不用急着那么快收割。
黎明的手术室外,终于有一道阳光开始试着刷起它的存在感。
我站在一个可以纵观全场面的视角上,看到眼前这仿若战争洗礼过的狼藉。
我看到莫绿菲困顿地把头搁在林子赋的肩膀上,相依相偎很平稳。
看到程风雨靠在手术室外的墙上颓然坐定,一支一支地吸着烟,还来不及抹一下唇角的血痕。
看到韩千洛屹立在逆光的窗子前,整个人挡住晨曦下的明媚,却反衬的轮廓更加暗黑。
我看着满地斑驳凌乱的血痕,已经开始逐步氧化成绝望弥漫的深褐色。
有我的,有沈钦君的,有程风雨的,有韩千洛的,有韩千蕊的。
我想我突然意识到——那天从那个意识不清的男人口中说出的‘修罗场’,是不是真的要来了……
————
早上八点钟之后,手术室的灯才像是吐出最后一口气一样,沉重熄灭。
大夫出来告诉我们这熬得不人不鬼一众说:韩千蕊的状况很稳定,几处骨折需要时间恢复调养,内出血也已经控制住了,并且暂时看不出会有致残性创伤。
虽然大家依然笑不出来,但至少面部那一块块紧绷的肌肉总算有了一丝松容。
跟着女孩的病床车送回特殊监护室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累得已经快要站不稳了。
“夕夕,你还撑得住吧……”汤缘和白龙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赶过来的。我看到她赤着脚,因为其中一根高跟鞋在打雷海诺的时候被折断了。
我开口,想说点什么,才发现整个喉咙都哑了。可能是跟姚瑶叫嚣时吼得破了音,也可能……是泪流的太多,脱水了。
“那边情况怎么样?”强打着精神,我只盼着能从雷海诺那个畜生的口中挖到一点可以起诉姚瑶的证据。
汤缘摇了摇头,同样熬了一整个通宵的脸上亦是疲惫非常。
白龙告诉我说,那混蛋只是哭哭啼啼地说自己也不知道,有些客户不是直接与他对口联系的。
他说他帮人家洗了两千五百万,中间抽了点报酬以后就没动静了。直到昨天接到中间人的电话,说是为了感谢他,客人准备在今晚送个新鲜的姑娘犒劳他——
听到‘两千五百万’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貌似有条思路凛然接上了电源:
“缘缘……你还记得程风雨之前帮你调查雷海诺的事,”我四下找找,没见到程风雨。才想起来刚才莫绿菲和林子赋已经强行带他去看医生了。
韩千洛那一下踹得他当场吐血,估计伤的也不会轻了。
“夕夕,你是说雷海诺的那个账户?”听我提到这个,汤缘也立刻想到了:“当时是说有两千五百万的不明现金流对不对?”
这时从外面进来的张远似乎听到了我们两人的对话,他凑过来插了一句:“这件事的暗箱追踪是我与明天两个人做的。这笔钱的确在雷海诺的账户里停留了近一个月,但是之后被分批转移到了海外的几个匿名账户中。
当时老板也跟我们分析过,应该是雷海诺帮人做的洗钱勾当——”
“夕夕,”汤缘见我沉默,伸手轻轻触碰了我一下:“你是不是觉得,阿蕊这件事,是姚瑶故意用来贿赂雷海诺的?”
“我也不知道,”我叹了口气:“又或者,她还不知道你跟雷海诺离婚,想要这种下三滥的方式离间你和大家的关系?”
如果是汤缘的丈夫糟蹋了我们最好的朋友。说实在的,这里面剜肉也割不去的心结,的的确确会让我们这对难姐难妹生不如死的。
不管是哪一种猜测,我都能从这花式的手腕里看出姚瑶的行事风格。
但是,如果她与这笔莫名其妙的巨额现金有关,那事情可就一点也不简单了。
我挺直的腰身,望向病房玻璃里面的身影。韩千洛就坐在那小丫头的病床前,几乎跟那些冰冷的仪器设备们融于一体。
我想进去跟他说几句话,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周北棋没有拉开我就好了,不如让他一脚也踹掉我的肚子……
我茫然的看着手里这份已经快被揉烂的离婚协议书,凝固的血浆几乎要把它粘在我的手掌心。
轻轻往前迈了一步,我差点晃倒身子。还好周北棋再一次稳稳扶住了我,我苦笑:你这小男孩,到底是多想要喜当爹啊。
“姚夕,你已经累得不行了。我送你回去。”周北棋搂住我的肩,而我真的是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渐渐把重量靠在他的胸膛上,我才发现……好像只有这个干净的男孩身上才没有血腥味呢。
坐在周北棋的副驾驶上,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外面的阳光很灼热,可我的心里又冰又凉。
迷迷糊糊中,我意识到自己被他抱下车,送上楼,然后手里一扯一动的,好像是他试着想把被我攥紧的离婚协议书取下来。
已经被黏在伤口上的纸张,怎么动都是痛。
我皱了皱眉,就感到有什么东西温热的滴落下来。有一颗在我脸颊,另一颗在我唇角。
我有点渴了,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抿了一下。咸咸涩涩的,像海水一样。
眯着眼睛,我看到周北棋在哭。
他漂亮的眼睛里噙着泪水,看我醒来,赶紧伸手擦了下转脸。
我笑了:“多大了,还哭鼻子呢。”
“我心疼你。”他说。
心里微微一扯,我差点笑出泪水:“我又没什么事,你去心疼下阿蕊和程风雨他们才是呢。
你看,我已经彻底摆脱了那个男人——”
我扬着黏在手里的离婚协议书,用力往下一扯。新鲜的血珠一下子就溅上了周北棋的白色牛仔裤。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姚夕,我知道你是强忍着的。”周北棋用温热的毛巾按住我的手,好不容易屏住的眼泪这会儿一发不可收拾地掉。
“你还年轻,不懂。”我抬手擦了擦他的脸颊:“北棋,我这样的女人,不适合你。”
“你错了!姚夕!”周北棋突然就激动了起来。他一把按着我的肩膀,撞得我胸腔生疼:“我是还很年轻,但我不是不懂!
爷爷告诉我说,一个人从一开始变得强大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重要的人。可是到了后来,他会被这份强大的光环冲昏了头脑,会享受随之而来的欲望……无限膨胀。
可是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爱恨情仇与不共戴天。要过日子的人,根本不需要有多强大。
无论是沈钦君还是韩千洛,他们都是那种会伤害你的男人,他们……都不可能好好对你的!”
“北棋,别说了。”我勾了下唇,觉得泪腺有点沉。
周北棋的手抚在我的肩颈上,温柔的体温带着泪水的黏腻,他说:“姚夕,你跟我在一起吧。
我爷爷以前买了一座岛,那儿有最朴实的民风,最安逸的环境。无限的灵感可供你采集到艺术的天赋里,悠闲的生活节奏可以让你安心地养大这个孩子。
姚夕,从我第一次穿上你做的时装,就能从你的一针一线里感受到你对生活最真实的期望和向往。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把视线偏过去,聚焦着窗外炽烈的骄阳。与这个城市车水马龙的烦躁和发酵出罪孽的阴影背道而驰的东西——
阳光沙滩,落日海贝,邻家的孩子和收网的渔民,背包的游客和写意的画家。
只要我下个决心,就能唾手可得……
鱼缸里的两只小龟噼里啪啦地往上爬着,我分不清是千千压了洛洛,还是洛洛踩了千千——但我只知道,我被谁踩的遍体鳞伤,拖累了朋友亲人,拖累了良心与尊严!
我挑起唇,看着周北棋那满是期待的脸。然后笑着说:“不,北棋。我选择,留在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