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哭喊让程再幸有些站立不稳。
一如千斤重担在身,压得他本就稍显佝偻的腰身更加弯曲。
整个襄平城,又有几户人家中没有为大周而死的亲人,大周立国将近七十年,大大小小将近上百战,死去的人加起来可以从襄平排到百济,这么多人命,大半都与他有关,不是为他而死,就是因他而死。
往日还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听人提起,他才想起这几十万人命都能算在他头上。
这些人命堆在一起的份量何止千斤,谁有能扛得起?
“没能让跟着我的人活着,难道还要让他们的亲人活活饿死?”望着跪地百姓,程再幸哀声一叹,竟是找不到答案。
他明白,假若拒绝送到眼前的粮食,以襄平的存粮,哪怕把军粮拿出来分与百姓,最多也就能坚持六七日,这还是在军队不能吃饱的前提下。
高平离此,来回路程不近,就算赵计元答应借粮,七日内也很难送到。
可眼前那个田家后人摇摇欲坠,站着都不稳,再没有吃的,他如何能坚持到七日后。
少年身后,那一个个瘦可见骨的百姓,又有几人坚持的下去?
自己看穿的所有事都是空谈,坚持的一切都是虚妄,突然间,程再幸终于愿意承认他一直知道却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他所守护的大周真的已经穷途末路。
那一双双跪在地上的膝盖,那一个个满怀期待的眼神,在此刻,将他最后的坚持弄得支离破碎。
因为他从那些眼神中,只看到粮食,没有看到他程再幸,更没有看到大周。
大周还在,但大周已经亡了。
不愿屈服,想要垂死挣扎的老人低下头认命,上前捡起黄鼠狼那血淋淋的人头,缓步走向郑二。
圆滚滚的人头一抛,郑二赶紧接住,老将军驻刀站立,似是没有那把刀就会倒下一般,勉力说道:“回去告诉徐子东,他赢了,让他带着粮食过来,襄平的大门,我亲自为他开。”
郑二不敢去看袍泽早已闭上眼睛的脑袋,强忍着泪水,故作讶然道:“我又不知他徐子东在哪里,怎么去找他?将军念着百姓借路要粮,我等感激不尽,可要我去传话,这又是什么道理?”
“别装了。”老人威势大减,说起话来气息不稳,指着人头嘶哑道:“要是没有徐子东授意,你和这家伙说得出这么多道理,知道这么多机密事?”
“老夫活了九十几年,打这么多仗,只有这一次,输的最彻底,最惨。他徐子东能想到蛊惑百姓,当真让人猝不及防。你回去告诉他,程再幸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这满城百姓,只求他得偿所愿之后,能念着百姓帮他这么大的忙,好好对他们。”
郑二没敢顺着程再幸的手指向下看,泪水止不住往下掉,“将军早就知道,何必还要动手杀人,早点把路借出来,百姓就能早点饱餐一顿,我的兄弟也不用死。”
“各为其主,各为其国。”程再幸微微抬了抬头,“我始终是大周的将军,要保我大周的子民。”
“将军保护的可真好。”郑二擦擦泪水,讥讽道。
目光扫过百姓,程再幸眼神一暗,“天亡大周,命中注定,人力不可抗。”
“若是徐将军和你互换位置,绝不会像你这般这么怨天尤人。”郑二忍不住呛道。
程再幸没有争辩,对于徐子东他并不了解,道听途说的那些事都告诉他徐子东的不凡,但亲眼看到的时候其实就是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人物。
不过,什么样的兵就有什么样的将军,眼前这人令的程再幸对徐子东又高看几分,一个帐下小卒都敢在他面前呲牙咧嘴,显然不是因为他程再幸老而无牙,而是因为徐子东带出来的人天性如此。
天不怕,地不怕。
身体大半重心落在刀上,老将军想要最后恶心一下人,冷然道:“我是不是怨天尤人已经不重要,我只知道徐子东见到你应该会大吃一惊。他能想到让百姓出力,想来也该知道蛊惑百姓的人必然会死。明知是死还要让你们来,你们的将军也没你想的那么好,若是我,绝不会让弟兄们去死。”
“早前还觉程将军是个人物,没想到却是个小人,这种离心的手段会不会太过幼稚?难怪北周会被你守成这样子。”郑二眼角挂着的泪水,依旧冷冷一笑,“徐将军当然知道我们的下场,早就跟我和黄鼠狼说过,做与不做都让我们自己决定,这次来,我没想过能活,老将军不杀我,真是感激不尽。”
“知道是死,你们还要来?”程再幸只觉九十年活到狗身上,不知道会不会死的情况下去搏命的人他见得多,明知道是死却还要上的人他还真么见过几个。
一直不敢看袍泽人头的郑二,终于敢低下头,仔仔细细看着兄弟熟悉的面容,轻轻擦去人头嘴角那溢出的血迹,接着抬起头,带着几许骄傲道:“张先生说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具体什么意思我和兄弟都不太懂,不过徐将军说他有许多兄弟,若是为兄弟而死,那就死的好,死的对,若是啥也没干就死,那就死的不值,这话我听得懂。我徐家军几万弟兄,都是我能把后背交出去的袍泽,死我弟兄两个,能让更多兄弟活命,这该是死的好,死的对。一想到这个,这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大道理说的倒是不错,他徐子东自己为何不来送死?”
“徐将军是干大事的人,岂能死在这里?再说,你又没去过御金,没见到当日那一战,你岂会知道徐将军和杜校尉为了我们做过什么?”似是提起不想多谈的往事,郑二说完后不等程再幸再问,自顾自道:“我会把将军的话带到,就此别过。”
程再幸没有阻拦,轻轻摆摆手,没去管抱着人头,背着尸体远去的人影,脑海里莫名闪现出徐子东的身影,接着又闪现出另一个人,另一幅画面。
那人横刀立马,就站在襄平城头,豪气干云道:“再幸,我做皇帝,你就是将军,我要是死了,这皇帝就让你来做,这样可好?”
老人看到年轻的自己半跪在那人身前,真心诚意说道:“臣会死在陛下之前,绝不会死在陛下之后。”
“此去新罗,吉凶不知,早点安排后事,总比死在那边,让你和我弟弟内斗来的好,我那弟弟不争气,大周在他手上,肯定不是赵家人的对手。”
“那便不去。”
“不行,拿下新罗,便可合围高平,虽然危险,但只要成事,收获必然不小,或许还能逼迫赵家认输,兵不血刃的拿下高平。”
“那就让臣代陛下前去。”
“九死一生的绝地,你也敢去?”
“为何不敢?”
“你就不怕死在那里?”
“只要能为陛下分忧,死又何妨?臣,愿为陛下而死。”
再之后,年轻的程再幸匹马单枪入新罗,三箭吓退六万新罗军,和新罗本地势力最大的安祈碌喝血酒,拜把子,一人一枪三箭,抢来新罗一道之地。
轻轻晃晃脑袋,画面顿时消散,老人微微一笑,“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六十年,七十年?”
抬头看向飞扬的大周旗帜,老人轻轻道:“陛下,臣食言了,没有死在陛下之前。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又让臣撞见一个可以让别人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的人。可惜啊!他不是姬家的人,也不是大周的人。”
目光移向姬存源,“陛下,你说的可真对啊,除了你,这姬家就真没出过有用的人。”
冲着惴惴不安的姬存源露出一丝笑容,老将军慢慢提起刀,缓缓闭上眼睛,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道:“陛下,臣老了,提不动刀,也拉不开弓了。臣答应过你,有生之年都要护着大周,这一点,臣没有食言。”
“只是现在,民心没了,臣也累了。”
刀锋慢慢上移,越过胸口,逼向脖子。
自以为从程再幸手中抢回民心的姬存源心中升起几许不详,望着锋利的刀口和闭目的老人,还有那皮肤皱纹密布的脖子,想起幼年时曾在那脖子上洒过尿,拉过屎。心口没来由的一痛,急忙向程再幸奔跑,边跑边吼道:“程叔叔,不要。”
老人听到声音睁开眼睛,低喝道:“站住。”姬存源吓得赶紧停步。
老人慈祥的一笑,“好久没听你这么喊了,来,再喊一声。”
“程叔叔。”姬存源很是听话。
“乖,叔叔先走了。”
“不。”姬存源大吼一声,急速奔向老人,终究还是没能阻止那把刀划破老人的脖颈。
“老将军。”数万百姓同时爆出一声狂吼,眼睁睁的看着那飞扬起的血珠,洒满一地。
跪地的老妪急忙抱住孩子,不让小孩看到那随着血水一起跌落在地的尸身,老泪在脸上的沟壑中曲曲折折,极为不顺畅的落向地面。
她说过父亲死在高平,丈夫死在百济,但她没说过,她父亲曾在生前的遗书里写着,“与程将军同生共死,是田辉一生之幸,田家后世子孙,当世世代代护我大周。”
她丈夫也曾说过,跟着程将军,就没怕过死,以后要是有儿子,还要送到程将军麾下效命。
所以她的儿子,孙子都在程再幸手下。
突然,她很想把这些事说给老将军听,只是面对倒地不起的将军,她说不出口。
九十载风云岁月,到头来还是敌不过手中刀,今日,匹马单枪三箭定新罗,成名早于徐飞将,大概是见证过七国崛起唯一还在世的人,天下箭术第一的神箭无双程再幸,自尽身亡。
百姓在哭,老妪在哭,新罗王姬存源也在哭,风起时,哭声响遍襄平。
给人一种整座襄平都在哭的错觉。
哭声中,还能站立的人不多,车晓陶烁宣赞在伫立在人群中,格外的惹人注目。
但没有人看向他们,没有人和他们说哪怕一个字。
盯着程再幸的遗体,盯着这个戎马一生的老人,没人移得开眼睛。
车晓推了推神情动容的陶烁和一脸冷漠,恨不得把死的好三个字写在脸上的宣赞,推着二人渐渐远离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安府走去。
说来可怜,死在自家大门口,将军府里竟然无人出来收尸,到得最后,只有一个残疾的中年人一瘸一拐的走出门,抱起老人的遗体,泣不成声。
这是程再幸府上唯一的仆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走出那朱红的大门。
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没有亲人,程家从此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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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安家的三人没有费太多功夫,号称安五百的安左宁胆子小的可怜,甚至没有宣赞硬气,没等车晓用什么手段,就跪在地上摇尾乞怜,不仅把身边赵计元的钉子供出来,连厉封身边的一并说出,省去车晓不少力气。
安五百虽然配合,还是没能逃开和宣赞一样的命运,被逼服下毒药。
那赵计元的钉子倒是有几分骨气,车晓本想用毒药逼迫那人背叛赵计元,却没能得逞,反而差点被那身手不俗的钉子偷袭得手,要不是车晓反应极快,或许就交代在这里了。
还算轻松的解决安五百,剩下的厉封弄起来也不太麻烦,更重要的是厉封身边的人比起安五百身边的钉子少去几分骨气,车晓鬼爪一出,立马服下毒药,拍着胸脯保证会听话,车晓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解决这些事情用去不少时间,所有任务完成的车晓,难得清闲的走在襄平的街道,死去不少人的襄平早就满城缟素,而今程再幸一死,哪怕没有死人的人家都换上白灯笼,以示哀悼。
陶烁借此机会来到和宣赞夫人约定之处,趁着女子还不知道丈夫的事,拿着半袋干粮在僻静处云雨相欢。
身心满足的陶烁明知道宣赞向车晓讨了一颗入口即死的毒药,却没有告诉那个为些许口粮出卖身体的女子。
反正打那以后,陶烁再也没见过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襄平城外,抱着人头,背着尸体的郑二一路狂奔。
他要把兄弟带回去,带回十里外的徐家军大营。
这是徐家军的铁律,但凡战事不紧,袍泽遗体皆要寻回,凡有见袍泽遗体不管不问者,斩。
作者山蚯说:九点才写完,没时间修改细节,万分抱歉,抽时间一定改。昨天元旦,忘记说新年快乐,今天补上,我不是第一个说的,但我肯定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