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不二刀和周武陵一脸沉重的离开裴苳浒大营之后,快马来回二十多里的余紫剑刚好提着一包糖回营。
远远看到屈狐仝的背影,她觉得好像见过,但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人。
背影有些熟悉,熟悉到心头发痛,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涌上心头。
扶着木寨门休息片刻,她定下心神,突然明白裴苳浒为何要让她出去买糖,明明月事已经到最后一天,最难受最不舒服的那几日早就过去。
不见也好,见到徒增尴尬。
望着远去的二人,余紫剑凄然一笑,将马交给上前关切的甲卒,自己往火头军营地走去。
对于屈狐仝,她也不知是该恨,还是该可怜。
两炷香之后,余紫剑端着热气四散的糖水走向裴苳浒的大帐,还没进去便听到一阵争吵之声。
“裴将军,眼下重戟撤军,李莫升的人马也撤回一半,我等若是攻打李莫升,定能有所斩获,何必要要去南楚搅那浑水。”这是孙睿的声音。
“真如那丑脸书生所言,南楚一定乱成一锅粥,单单拿下一个李莫升算不得本事,最好是火上浇油把陈友谅烤成乳猪,那才快意。”这是王晨的声音。
余紫剑停下脚步,不打算现在就进去,反正糖水还热,等一会儿也没关系。
“那丑脸的话不能全信,就算周延年敢举旗造反,能不能成事也还两说。就这么攻进去,难保不会有变数。还不如击破李莫升,收回怒苍城,然后巩固防御静观其变。”孙睿声音一抬,想要以势压人。
王晨同样抬高声音,不想在气势上低人一等,叫嚣道:“就是因为有你这种老想着被动防守的人,大越才会这样。先收怒苍也行,但收回怒苍之后,一定要再接再厉,直扑零陵。不趁着陈友谅焦头烂额的时候把他打痛,等他收拾掉周延年腾出手来,我大越一样在劫难逃。”
“少来吓唬人,情报你又不是没看,陈友谅这次撤军,目的是要为徐飞将复仇,收拾完周延年,下一步要对付的是东齐,咱们安安心心坐山观虎斗不比下场去和老虎打擂台强?”孙睿据理力争。
“东齐之后呢?收拾谁?”王晨不甘示弱:“南楚势大,真要被陈友谅拿下东齐,必然更加恐怖,与其等那个时候再去面对他,为何不趁早削弱他的实力?”
“说的倒简单,削弱陈友谅的实力,你拿什么削弱?还不是拿大越将士的命。我们和南楚两败俱伤,到时候得利的还不是东齐。趁着现在收回怒苍,然后养精蓄锐,等陈友谅和东齐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再捅一刀,岂不是更好?”孙睿又道。
帐内瞬间安静,余紫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碗中糖水渐渐冷去,再等下去怕是凉了。
余紫剑不动声色的掀开帘子,一步跨入帐中。
帐内,裴苳浒还是坐在哪里,唯有秀眉挤在一起,很是纠结。
王晨与孙睿面红耳赤,相互怒视。
至于其他人,一个个神情凝重,盯着暂停争吵的二人。
一见余紫剑,裴苳浒展开眉头,伸手接过那温度刚好的糖水,“怎么去这么久?”
“熬水花去些时间,刚才听到你们在讨论军国大事,所以没进来。”余紫剑微笑道。
“哦。”裴苳浒小抿一口,“南楚那边送来消息,徐飞将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刺杀,应该和陈友谅有关系。如今周延年在余杭作乱,派人过来与我结盟,想要让我出兵拖住李莫升和重戟。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做,你有什么意见?”
“姐姐不知,我更不知,打仗的事我可不懂。”余紫剑甜甜一笑。
“你呀!”裴苳浒被笑容感染,轻笑道:“一见你这笑容,好像天底下都没有能让人不开心的事,姐姐要是男子,定要把你娶回来好生疼爱。”
余紫剑脸色羞红,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身后那些不自然的目光。私底下老有人说裴苳浒和她是磨镜的交情,现在当着这么多人说出口,以后别人会怎么看?
裴苳浒没有在意那些目光,宫花寂寞红,夜深女磨镜,人有七情六欲,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我裴家裴宣忠老爷子和徐飞将斗了大半辈子。虽是对徐飞将恨之入骨,却也是打心眼里佩服他。小时候常听老爷子说,以徐飞将的影响力,想改变天下的局势易如反掌,当时还不太懂,现在想来确实是这样。”
“老爷子曾试着离间徐飞将和陈友谅。当年南楚疯传徐飞将要抛开陈友谅自立,这个消息就是老爷子放出去的,那是在天下城大战的前夕。”
“差一点,只差一点,只差一点陈友谅和徐飞将就要在天下城外先来一场大战。”
“可惜那陈友谅竟然放言愿意与徐飞将共分南楚,乃至于共分天下,害的老爷子的计划功败垂成。”
“不过老爷子的计划也不算完全失败,有许多人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徐飞将,这也是为什么他只带着三千人攻打天下城的原因。”
听到这些秘闻,余紫剑有些诧异,不明白裴苳浒说这些做什么,王晨孙睿在内,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裴苳浒要表达什么。
“我记得老爷子说过,天底下屠杀功臣的帝皇不在少数,但陈友谅绝对不会是其中之一。老爷子见过徐飞将,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在当年那些甲卒心中的地位,杀一个徐飞将,就意味着要杀千千万万跟徐飞将同生共死过的人。要不然就得夜夜担心会有人会替徐飞将报仇雪恨。”裴苳浒不管其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与众人听。
“眼下周延年起兵不过是开头,不信你们看着,过不去几日,顶多五天之内,整个南楚都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那些曾经跟着徐飞将的人,一定会站出来为他讨一个公道。”裴苳浒笃定道。
王晨像是听明白什么,心头一喜,急忙出声道:“将军是想现在就……”
孙睿不甘其后,慌忙劝道:“将军三思,我们绝不能出兵入楚。”
裴苳浒喝光碗中糖水,如同一口干完一大杯酒一般,豪爽的一抹嘴道:“人间只有一个徐飞将,能把南楚搅的天翻地覆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你们以为那重戟和李莫升撤回的人马真的是为堵住我们?我裴苳浒值得他陈友谅如此兴师动众?”
“今日以前我想不明白陈友谅撤军的目的,但那丑脸的家伙送来徐飞将身死的真相之后我就想明白了。诸位,陈友谅怕的不是裴苳浒,他怕的是那些跟着徐飞将同生共死的老部下。重戟回去,防的不是我,而是那些可能连牙都掉去一半的老人。”
“周延年和许南山只是这些老人中的两个,还有更多的人会加入他们二人之中。裴宣忠老爷子曾提起过几个名字,这些人只要没死一定会出现。”
“徐飞将右副将庐江狼侯小涛,逍遥营第一任校尉马玉琅,神威营校尉龚应,这些人绝对不会闷着不吭声,陈友谅怕的就是这些人。”
孙睿神情慌乱,已然知晓女将军的打算,张大嘴巴吼道:“将军三思,将军三思啊。”
裴苳浒不理会,道:“等到陈友谅把这些人全部抹去,不管他是厉兵秣马攻东齐,还是来大越,都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可不能看着周延年死在别人手上。”
银牙紧咬,裴苳浒喝问道:“南楚注定要乱,为何不让它乱到死?伤筋动骨哪有心脏插上一刀来的痛快?”
王晨笑了,抱拳喝道:“将军英明。”
陈友谅,你也会有今天。右拳紧握,裴苳浒一拳砸翻身前的沙盘,喝道:“传令下去,原定计划全部作废,派人通知陛下,让天南和建宁的人来收回怒苍。老娘要去零陵道打探打探消息,只要侯小涛这些人一动手,老娘就把河西河东打个稀巴烂,看他陈友谅能奈我何。”
一声老娘,豪气万丈,余紫剑的小心肝一阵狂跳。
孙睿倒吸一口凉气,女子气概,何至于斯。
“遵命。”只要能杀南楚的杂碎,老子都干,王晨当先回神,高声应命。
令出而行,一众人火速离去,为奔赴零陵道做准备。
大帐内,只留下两个女子。
心脏跳动速度明显与平时不同的余紫剑紧张的站在原地,不敢看裴苳浒,因为一看之后,竟是有当年初见宋围忆时的感觉。
继而想到她特意支开自己,不让自己见到屈狐仝,这种变相的保护令的余紫剑心头浮起一阵暖意。
“妹妹,再来一碗糖水可好。”注意到余紫剑的不自然,裴苳浒笑道。
余紫剑连连点头,小跑着逃开。
再回来的时候,帐中已经空无一人,沙盘显眼处,一副字留在上面。
字迹娟秀,没有笔走龙蛇的磅礴气势,偏偏一撇一捺间又隐隐有几分豪气。
但那十四个字连在一起,却没有半点豪气可言。
‘日迟独坐天难暮,夜长无寐天不明。’
生在余杭,长在西湖,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余紫剑见过不少,酸溜溜的诗句也听过不少。
这句话她看得懂,也想的明白,原来裴苳浒和她一样寂寞。
糖水落地,手捧着那一副字,轻轻靠在脸上,再也不肯松手。
————
大营外,一颗百年老树上,周武陵看着忙而不乱拆帐篷的甲卒缓缓坐下。
小不二刀张望着大营,:“周先生,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周武陵老神在在道:“去该去的地方。”
右手拍拍树干,不等屈狐仝再问,周武陵悠哉道:“忙了一夜,先休息一会儿,回头还得赶回御金,又是一阵难受。”
屈狐仝本没打算坐下,却看到大营中走出一个紫衣女子拿着一副字,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这个女子太过熟悉,趁着女子没看见自己之前,急忙蹲下身子,隐在树冠中,“周先生,少爷交代的事还没办完,就这么回去如何跟少爷交代?”
“怎么没办完?他还给你其他任务了?”
“裴苳浒不是没答应么?”
“她拒绝了?”
“这倒没有。”
“没拒绝便算是答应,女子一般都是这样。”
屈狐仝不喜道:“事关重大,不能儿戏,若是裴苳浒不出兵,周延年等人的压力会很大。”
“话说的够明白,裴苳浒去不去是她的事,我们又不能逼她。”周武陵闭上眼,捡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树上,打一个哈欠道:“放心,那个疯女人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裴家的人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初裴宣忠就是没趁着王爷落在他手上的时候永绝后患,才会给王爷扬名的机会。这一次裴苳浒要是重蹈覆辙,陈友谅绝对会让她万劫不复。”
屈狐仝拨开树叶,盯着那紫衣女子,怪异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那时候都还没你吧!”
“西蜀李家消息最是灵通,江湖风媒大半都是李家的人,李家不知道的消息不是没有,但肯定不多。”闭着眼睛,周武陵怨恨道。
李家?不就是周武陵的仇家?屈狐仝回忆片刻,不想揭周武陵的伤疤,按捺住对徐飞将往事的好奇心,拉回话题道:“你真能确定裴苳浒会出兵。”
“出不出兵南越段氏都会反扑怒苍,也算变相给陈友谅施压。至于怒苍之后会不会去南楚,咱们听天由命就是。”周武陵哈欠连天,张大嘴吐出一口气,“反正周延年和许南山也没指望有裴苳浒帮忙牵制,他们能在劣势的情况下帮陈友谅夺取南楚,如今或许也能在劣势中求得生路,这天底下要说打仗最厉害的,就数老王爷和他手下那批人。屈前辈,你在王府那么久总比我清楚。”
屈狐仝低头沉思,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那周延年号称沙盘推演从不会输,薛江珏更是在军中操演中从无败绩,连那一本黄书从不离身的黄泽海也是看着春宫图将敌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这样的一群人聚在一起,谁能匹敌?
也许少爷可以。
没来由的想起徐子东,屈狐仝会心一笑,再看周武陵发现他已沉沉睡去。
回过头从拨开的树叶中看向大营,那紫衣女子已经走到另一边,和一个一身戎装的女将军抱在一起。
非礼勿视,屈狐仝松开手,让树叶遮住视线。
十几年的来对于那女子的愧疚终于减去几分。
只是女子和女子真的好么?
作者山蚯说:磨镜是指女同性恋的意思。每个单章都有一些东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我想试着从每个人眼中去看同一件事,去看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