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怎么解决?”徐子东抱着双腿,冷笑道。
不读书但听过不少书,在徐子东看来,人间最好的说书先生该是周武陵,他或许没有景百晓那般后算人间百年的神仙本事,但前知千年兴废却不是胡夸海口。
连周武陵偶尔说起齐王郑王这些人都有一句不该杀但该死的结语,也坦言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让他们与帝王共存,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姜浩言好似看不到徐子东的冷笑,自顾自的用手指蘸着姜城安的血水,寻一块没被鲜血污染的干净地儿,开始作画。
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地上那滩血水凝固之后便照着姜城安身上打一拳,嘴角溢出的鲜血还能流动,刚好被姜浩言拿来作画。
江湖人常说仇到深处戳骨扬灰犹不能解恨,对于姜浩言不以死者为大,反而残害尸体的行为,徐子东不仅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主动拿起刀帮他放血。
直到尸身再无血水流出,姜浩言的画才堪堪完成。
画工算不得出奇,一如大部分略通书画的世家子弟一般中规中矩,能看出画的什么东西,却看不出任何神意。
燕、周、梁、齐、蜀、越、楚,天下七国皆在画中,他画的原来是人间地图的轮廓。
徐子东有些奇怪:“你画这个做什么?”
姜浩言拍拍手,又将满是血迹的手指在龙袍上蹭上几下,然后指着地图道:“选一个地儿,以后你封王就藩的时候,你选哪里我就给你哪里。但事先说好,你可不能太贪心,我顶满天给你一道之地,再多可不行。”
徐子东嗤笑一声,心情稍稍缓和,道:“随便选?”
姜浩言豪迈道:“随便选,江南也好,洛阳也好,富饶的余杭,贫瘠的北凉,险峻的益州,你要哪里,我就给哪里。”
嗤笑变成不屑一顾的嘲笑,徐子东无情的打击道:“这些地方是你的,你就敢让老子选?你怎么不把天上的太阳一块送给我算了?”
“不是。”姜浩言大方承认,半点不介意被人嘲笑,反而信心满满的道:“以后是。”
徐子东不置可否。
姜浩言移步走进地图,一脚踩着西梁,一脚踩着南楚。
人言脚踏黄河两岸,他这一动,踏的岂止是黄河,是长江黄河一并踏在脚下。
脚踩江山,身体笔直的姜浩言莫名露出几股威势,身上那股豪气大有冲上九天的错觉,看得徐子东微微出神。
姜浩言用力跺跺脚,大声道:“冬瓜,这些都不是我的,可只要你帮我,这些都可以是我们的。我要这天下姓姜,还可以让这天下的一部分姓徐。”
徐子东淡然道:“想的到挺美,不出几日陈友谅或许就要攻入大齐,你能不能扛住都是问题,还敢豪言天下姓什么。也不怕风大闪着舌头。”
慵懒的靠回城墙,脸上爬上几许落寞,徐子东接着道:“就算你能让天下跟你姓,也能让其中一部分跟我姓。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是姓姜的杀姓徐的,还是姓徐的杀姓姜的?嗯?”
姜浩言重新坐下,直接坐在地图上,轻笑道:“别总杀来杀去的,咱们两兄弟就不能好好相处,一起踏遍人间,一起走完此生?
未来的事,谁又敢说必然,你就这么对我没信心,真当我是卸磨杀驴的主?”
“无情最是帝王家,早年陈友谅还不是说要和我爷爷共分天下,结果呢?”徐子东仰着头,悲哀道。
“又不是人人都是陈友谅。”姜浩言笑道。
“是啊,人间只有一个陈友谅。可人间还有新太祖李沉威,还有汉高祖刘创。”徐子东怅然道。
“但人间只有一个姜浩言啊!我要和他们都不一样。”姜浩言笃定道。
“呵呵。”徐子东干笑一声,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无奈。
屁股微微挪动,姜浩言指着南楚余杭一带道:“这地方好,有西湖,有美人,闲来赏景湖中水,醉来酣睡美人膝。人间一等一的好地方。你要不选,我便自作主张帮你选。以后……”
徐子东打断道:“别卖弄你那破文采,酸死了,老子听不懂。老姜,我……”
姜浩言一抬手:“等我说完。”
徐子东耸耸肩,双手枕着后脑勺,闭上眼睛。
“以后坐拥天下,我肯定会迁都,洛阳和天下都不合适,我打算在关中定都。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太安,取太平安康之意。”姜浩言指着地图上洛阳往西的地方,憧憬道:“到那时候你在东南,我在偏西北的地方,天远地远估计很久都不能见一次。你要是想我了,就来太安找我。要是怕我收拾你,就带人来,一万不够带十万,十万不够带二十万。但最多不能超过三十万,超过三十万,我会害怕,怕你会抢我的位置。”
徐子东豁然睁开眼睛,身体一直,双手离开脑后,不敢置信道:“你敢让我带三十万人?我爷爷都没有带过三十万人。”
姜浩言微微一笑道:“南楚才多大的地方,举国上下带甲不过六十余万,你爷爷带三十万,陈友谅放心?”
“你不一样,你以后可是整个天下的镇南王,整个天下。”双手在地图上一圈,圈住六合八荒,姜浩言豪气道。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很诱人。徐子东有些心动,倘若手底下有三十万人,说话做事都有底气,谁要动他,不得掂量掂量后果。
心动之后又是警惕,试探道:“你就不怕我拥兵自重?你就不怕我尾巴翘上天,翻脸不认人?到时候你不一样会收拾我?”
“不怕。”姜浩言神色真诚道:“你是我兄弟。”
徐子东神色一动,背脊再也靠不回城墙,腰杆笔直的坐在哪里,若有所思。
语不惊人死不休,抛出一诺之后,姜浩言又道:“古来帝王屠戮功臣,大多都是在都城下的手。一般来说,都是借着藩王进京面圣,不在属地的时候动手。当年汉家齐王也是这么死的,极少有藩王死在自己的地盘上。这一点你可以问周武陵,他应该清楚。”
徐子东稍感怪异:“你说这个干什么?”
“冬瓜,终我此生,绝不会主动召你入都城,绝不给自己对你下手的机会。你要是想来看我,尽管来。我要是想见你,我就去你的地盘找你。你要把我怎样我管不着,但我绝对不会把你怎样。如若食言,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姜浩言郑重道。
这一瞬间,徐子东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耳朵里除开姜浩言的话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眼睛里除开姜浩言的样貌,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自责和懊悔涌上心头,那被姜城安说的犹豫不定的心神不再动摇。
他知道拥兵三十万代表什么,他也知道藩王不面圣,或者带兵面圣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间帝王绝不许允许的东西,他姜浩言竟然都承诺下来,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办法。
给你兵马,你不用怕我,给你不合规矩的特权,你不用防我。这是姜浩言给他的善意,他能理解,只是有些受宠若惊。
原来这人间不只是杜从文,还有一个姜浩言真真切切的拿他当兄弟。
泪水冲破眼角,无声的哭泣带着几许歉意,徐子东慢慢爬起身,单膝跪地,抱拳低吼道:“臣徐子东,参见陛下。”
姜浩言不再坐着,同样单膝跪地,双手扶住徐子东的手,热泪盈眶道:“叫大哥,我跟你说过的,蚊子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大哥。冬瓜,只要你顶天立地于齐土,便绝不加兵刃于身。”
泪水让视线模糊,徐子东好似看到两个身影,一个高大无比,看不清的面容挂着傻里傻气的笑容。一个稍显瘦弱,同样看不清的面容挂着和煦的微笑。
渐渐的,两个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瘦弱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只剩下瘦弱的那一个。
“大哥,对不起。”徐子东痛哭出声,像是在对姜浩言说,又像是在对那高大的身影说。
伸手擦去徐子东眼角的泪花,姜浩言崩住眼泪,笑道:“冬瓜,我要这天下姓姜,我要那余杭姓徐。”
徐子东抹抹眼睛,回复本性道:“老姜,你这算不算空手套白狼。”
姜浩言站起身:“套白狼没事,别是白眼狼就行。”
徐子东跟着起身,手指着自己的眼珠子道:“诺,黑的。”
“哈哈,还真是。”姜浩言大笑出声,笑的泪花闪落。
徐子东挠挠头,同声而笑。
稍远的地方,谢燮将朱雀交到另外一只手,原本握剑的手一松一握,活动手指,同时让那满是汗渍的手心透透气。紧张的心情也在手掌松握中放松下来,小声道:“屈师兄,看来今日不会有事了。”
小不二刀点点头:“这姜浩言,大气。”
另一边,丁甲乙再次递出一个鸡腿,这一次周武陵没有拒绝,接过之后狠狠咬下一口。
丁甲乙看着远处相对而站的两人,说道道:“他们既然无事,往后该如何周先生应该比我懂,还请周先生尽心。”
周武陵放下鸡腿,郑重其事道:“怕只怕人算不如天算,咱们这里虽然想的好,那边周延年却不如丁先生所想的那般重情重义。”
“尽人事,听天命。”丁甲乙叹道:“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现在这种时候,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和陈友谅硬碰硬,那样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依我看,咱们不如做两手准备,要是周延年那边搞不定,干脆放弃西梁,先吃下北周,吃掉赵计元。北周四道虽然比不上洛阳和御金,好歹也有闪转腾挪的地方。”周武陵道出心中所想。
丁甲乙一乐:“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不过,”丁甲乙偏头一笑道:“我与周先生想的不同的是,不管周延年会不会出手,咱们都要吃掉北周。等徐将军打下御金,顺道去北周转一圈,对他来说总不是太难。”
周武陵一愣,旋即笑道:“还是你心大。”
远处,姜浩言冲着二人一招手,丁甲乙挥手回应,然后道:“是挺大的,走吧,让我们过去呢。”
————
二人缓步走来,另一边,谢燮等人同样被叫来。
丁甲乙站到姜浩言身后,稍显孤独,反观徐子东身后,则跟着一群人。
姜浩言笑容满面,即便是对上一脸不爽的刘炎涛都是没有失去笑容。
或许是对徐家庄的事耿耿于怀,对于那句有什么话去问陛下始终牢记在心,是以最是好说话的刘炎涛对于姜浩言没有半点好感,往日枪仙山同吃同住一年,以及行走江湖的那些许情分也全都选择性忘却。
刘炎涛不假辞色,姜浩言也懒得去贴冷屁股,一一和屈狐仝等人打过招呼,最后目光停在谢燮身上,本想多说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停顿片刻,想起景百晓的忠告,狠心的移开目光,看向徐子东,故作凶狠道:“普通人家来客人怎么都要留下吃一顿饭,但今日却不同。御金那边还等着你去坐镇,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这一次事出有因,擅离职守之罪暂且记下,若是有下一次,我定要好好打你一顿鞭子。”
徐子东装作一副害怕的样子:“早就知道你小气,来的时候都吃饱了,不稀罕你那顿饭。”
‘咕噜’
话音才落,肚子不争气响过一声,令的徐子东好不尴尬。
姜浩言自丁甲乙袖中掏出一个鸡腿,递给徐子东道:“先吃点,吃完赶紧滚回御金。要是一个月之后我看不到萧远山的人头,哼哼。”
徐子东接过鸡腿,自己却不吃,直接丢给韩太聪,惹来肚子饿的呱呱叫的小娃一阵感动。
摸摸义子的头,徐子东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应付陈友谅?”
姜浩言冲着周武陵一摆头:“问他就行,丁甲乙和他说过,他会告诉你怎么做。还有你爷爷,陈友谅不要镇南王,我大齐要,回头你爷爷下葬的时候,可以大齐王爵之礼葬之。”
“谢谢,那我们先走了。”
“嗯,”
等到徐子东抱着徐飞将领着一行人走下皇城,在禁卫军崇敬的目光中走出玄武门,姜浩言一直站在城墙上没有离开,双脚始终踩在他亲手画的江山之上。
一直到看不见徐子东的背影,他才慢慢转过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姜城安。
年少时没少被这个二叔打,没少受二叔教育,今时今日天人两隔,快乐与痛苦并存的回忆一起涌上心头,
背对丁甲乙,姜浩言突然问道:“一定要徐子东才能说服周延年?”
丁甲乙小声回道:“不是非他不可,只是有他把握更大。咱们输不起,还是不要赌的好。”
“你不是最喜欢赌么?”
“我倒是不怕,输了也就一条命的事,说不定陈友谅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还会留我一命。”丁甲乙上前两步,凝望徐子东离去的方向,又转头指指姜浩言脚下的地图:“可你输不起,你输的可是脚下江山。”
“也对,我输不起。”姜浩言自嘲一笑,移步来到姜城安身前,摸着二叔满是鲜血的下巴,怪笑道:“二叔,徐飞将不是不能杀,徐子东也不是不能死,但不是现在,你干嘛要这么心急?归根结底都是姜家的人,你我叔侄之间哪有那么大的仇啊?”
姜城安闭着眼睛,没法回应。
丁甲乙充耳不闻,看着历下城,看着五月灿烂的阳光,莫名的觉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