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偏西,不甚明亮的房间内,徐子东手中的龙珠越来越小,
从表面看去,除开苍白的面容回复些许血色,其他的地方根本看不出什么变化。
至于内里,却早已天翻地覆。
与康正对拼之后被震伤的肺腑与经脉随着不断变小的龙珠渐次修复,这种得天地造化的奇特存在无法用常理解释,古往今来谁都没有过如此不幸而又幸运的遭遇。
更幸运的是,康正恐怖的力道震断徐子东经脉的同时,也将他体内一些连白蛟都没有冲破的穴窍狠狠的撞开。
那是白蛟不愿也不敢轻易撞开的穴窍,一个不好徐子东就会一命归西。
康正之所以敢撞,那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打算让徐子东活着。
只是这种绝杀弄巧成拙,反而让徐子东因祸得福。
剑指苏信的谢燮最能感受徐子东的变化,手腕处那越来越强劲的脉搏,还有丹田处急速汇聚的内劲让她越来越心安。
心安之后,几日来心口的隐痛便被驱逐。
谢燮握紧徐子东的手,也握住那只剩指甲盖大小的龙珠。适才一直关注徐子东的变化,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变化。
一品和真武中间隔着的只是一座天门,这是人间公认的道理,千百年来无数的一品高手迈不开最后一步,便是因为找不到天门所在。
这种玄妙无比的感觉无法为外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
剑阁骄女谢燮早已触摸到属于自己天地门户,差的只是临门一脚。
只要踏进去,便是陆地神仙。
但此刻,谢燮发现天地间的那一道门户不知隐去何处,不管她如何寻找,都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心神一乱,她急忙闭上眼睛。
目不能视,世界一片昏暗。
昏暗中一线光明忽左忽右,谢燮的头也跟着那光明左摇右摆,连带着身体一左一右,不停的转来转去。
怪异的举动让被剑指着的苏信生疑,这是唱哪一出?脚下后退一步,盯着谢燮紧闭的眼睛,想问又不敢问。
黑暗中,谢燮还在找那一线光明,那道光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上下左右不停的移动。
突然,她发现那光不止在上下左右的跳,还在不停的向后退,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别跑。”谢燮低喝一声,起身想追。
这一声把苏信等人吓一跳,紧张的打量四周,却没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
再回头,又看到谢燮起身之后还拉着徐子东的手不放。
师姐嘴上虽然冷,心里还是肯的嘛!苏信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凳子上,笑看这一幕。
旁人看来的确是谢燮起身之后拉着徐子东的手舍不得放,但当事人却不这么认为。
就在那黑暗中的光明消失的时候,谢燮只感觉那龙珠随之消失,刚要起身去追,又发现自己的手被徐子东狠狠吸住。
不是握,是吸,吸住的还不止谢燮的手,连她体内那些得自龙珠的东西也在一点一点被徐子东吸走。
慌乱不过一眨眼,谢燮镇定心神,内劲汇聚在手上轻轻一震,将徐子东的手震开。
大手落在床上,手的主人神色安详。
龙珠和天门一同消失,聪慧的谢燮已然想明白其中道理。
自己得龙珠相助,在一品通往陆地神仙的路上走的飞快。如今龙珠毁去,因它而来的天门没有留下的道理,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失去破入真武的最好机会。
呆立原地,谢燮的目光停留在徐子东那张并不好看的脸上。
为了你,我可是连真武都不要,你要怎么赔我?
不对,龙珠本来就是他的,我有什么资格要赔偿?
嗯,也不对,他的就是我的,该赔。
他会怎么赔?以他的性格肯定会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我才不要,我才不要……
沉浸在自己脑海里的幻想和纠结,谢燮的脸红白交替,时而娇羞,时而欢喜。
从来只看到谢燮俏脸带霜的苏信只觉此刻的师姐像个发春少女,没了仙子气,多了女人味。
不动的谢燮让心急如焚的周武陵更加心急,徐子东到底有事没事给句话啊!站在那里红脸算个什么事?
“谢仙子,东子他怎么样了?”
谢燮完全沉浸在幻想中没有听见,苏信起身搭上徐子东手腕,微笑道:“气息平稳,当无碍,只等他醒来就行。”
周武陵深吐一口气,伸手按住还在快速跳动的心。
躲在门口偷看的易尓伊背靠着墙缓缓坐下,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自己求人卖身砸锅卖铁也不一定救活的人,别人片刻便让他痊愈,她还长的那么好看,我拿什么和她比?
双脚收回,双手抱住膝盖,易尓伊将头埋下。
无声化为嘤咛,直传到屈狐仝耳中。
浑身酸臭的小不二刀走出房间,想要安慰一下这个善良的女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心头涌起一阵叹息,原来易尔山并非是一厢情愿。
“易姑娘,莫不如准备些吃的,一会儿徐子东醒来怕是会饿。”比屈狐仝更通男女之事的袁肃提议道。
易尓伊抹干眼泪抬起头道:“这就去。”
房内再无声,几个人都没有开口,或坐或站,静静等待着徐子东醒来。
病床上,徐子东神色安详,他做了一个梦,或者说他有重新经历着往事。
他看到孩童时的自己拿着棒子追打杜从文。
他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走江湖的人学些拳脚功夫。
他看到十五岁的自己带着杜从文堵上刘寡妇的门。
他看到十八岁的自己神情落寞的走出徐家庄。
……
……
走马观花,所有的事都在脑海里滚过一遍。
终于,来到御金关外。
居高临下,他看到自己正带着人得意的走进城,还看到陈鹏露出同样得意的笑容。
他想提醒自己别进去,便飞向自己,在自己耳边喊着“别进去,别进去。”
可自己没有听,他只觉得心头在滴血。
屋内,苏信等人紧张的跑到徐子东床前,按住手不断挥舞,嘴里不断喊着的徐子东。
画面一转,他看到痛哭的谭植,看到计谋得逞的萧远山在笑,看到王平慢慢走向萧远山。
他看到自己受伤,看到手下人一个一个死去。
慢慢的,他看到杜从文来到城门处。
接着他又看到小不二刀,还有康正。
画面再转,他看到自己已经出城,却没有再看到杜从文。
他想向御金跑,去看看蚊子,可怎么都跑不过去,只能跟着自己跑。
然后他看到自己被马匪追杀。
看到闫振山拼死挡住三人,被一刀砍去脑袋。
看到陆道圣引着人和自己分别。
他听到陆道圣说:“徐将军,追兵势大,我去引开他们,你快跑。”
他看到那些马匪同样分兵,一部分追陆道圣,一部分追自己。
他看到自己让朱壁川带人往小夏村跑,自己带着另外两百人分头跑。
他看到那些人没追朱壁川,而是追着自己而来。
他看到自己的两百人越来越少,直到一个不剩,身后的追兵却越来越多。
他看到自己在大雨中跑过一处茶肆。
他看到易尔山突然出现在大雨中。
他看到自己被羽箭射翻。
然后他觉得眼前一黑。
“徐子东,徐子东。”
“冬瓜,冬瓜。”
“老板,老板。”
……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声音很小,好像有谢燮,好像有苏信,好像有张盼,还有屈狐仝,还有周武陵。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焦急。
他感觉手被人抓住,便动了动胳膊。
然后,他看到了眼前的几人。
“冬瓜,你怎么回事?你刚才一直在喊别进去,别进去。你在搞什么?”苏信立在最前,疑惑的问道。
头晕的徐子东揉揉脑袋,哦,原来是梦。
“这是哪儿?”徐子东偏头看向苏信:“你怎么在这里?”
苏信关切道:“通州,这里是通州,你感觉怎么样,身上有没有不舒服?”
徐子东动动脑袋,又抬起双手活动一下,接着做起身:“我没事,感觉挺舒服,好像比以前厉害不少。”
目光扫过屋内,入目处全是熟人,谢燮,苏信,周武陵,张盼,屈狐仝,还有一个袁肃?
袁肃怎么在这里?不对,怎么没看到杜从文?
“蚊子呢?”
徐子东心头一慌,急忙问道。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说起。
“蚊子呢?蚊子呢?”徐子东连连追问,消瘦的脸上布满惊恐,不用别人回答,他已知道答案,但他不甘心,还抱有一点希望。
苏信哀叹一声,欲言又止,屈狐仝目光躲闪,张盼和周武陵都不愿开口。
“死了。”谢燮面无表情道出两个字。
徐子东翻身下床,双手握住谢燮的肩膀狠狠晃动:“你胡说,你胡说……”
谢燮一言不发,直面徐子东的眼睛,淡然平静。
“你胡说。”愤恨低吼
“你胡说。”声气渐低
“你胡说。”哭腔已起
“你胡说。”有气无力
“啊。”大吼碎心,哭声碎心。
徐子东跪倒在地上,抱着谢燮的双腿,流下悔恨伤心的泪水。
小心有诈。
去看看,有诈没诈都无妨。若是真的,倒是能少死不少人。
东子要不我们先撤回去,等谭山岳进城之后再去寻萧远山。
一个周小心也就算了,你难道也要叫杜小心?
回忆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最为清晰,仿佛要在伤口上撒盐,又仿佛直接在心口捅刀子。
“他提醒过我的,他提醒过我的,是我没听,该死的是我,是我。”后悔有声,于事无补。
这一幕谢燮在苏信身上看到过,她不知道到底谁更伤心,但她可以感受到徐子东内心崩溃的心房。
缓缓蹲下身子,谢燮抱住徐子东的头,思绪飘回唐显去世的那一日。
如同那日一般,少年的哀嚎依旧刺耳,刺的谢燮心如刀割。
苏信低头擦去明明已经流干的泪水,周武陵深埋着头,张盼背转过身,屈狐仝满脸哀色。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袁肃,他坐在门槛上看着捂着嘴扶着门欲哭不哭的易尓伊。
袁肃觉得奇怪,为何连这个女子都伤心。
易尓伊没有为袁肃解惑,静静的等着那抱在一起的少年和仙子,静静的听着那撕破心肺的哭声。
红日坠落,黑夜袭来。
苦等半个时辰的易尓伊听到那抽泣声越来越小,终于看到少年和那女子分开。
食指抹过眼角,易尓伊轻声喊道:“吃饭了。”
苏信拍拍徐子东的肩膀,道:“冬瓜,先吃饭,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能做的只有报仇。”
“报仇?”抽泣慢慢止住:“对,我要报仇。”徐子东坐在地上,抬起头道:“周武陵,我们还有多少人?”
丑脸书生怨叹一声,道:“还有不到两百人。”
不等徐子东再问,张盼补充道:“御金一战死伤九成,小夏村内,李钊又带走大半。陆道圣一直没找到,他那几百人不知所踪。而今在通州的就我们这些人。”
“哈,两百人,哈。”徐子东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树倒猢狲散散,没想到我徐子东也有今天,张圣人,这是不是所谓的众叛亲离?”
张盼摇摇头:“众叛沾点边,亲离却是算不上,我们不还在这。外面朱壁川,麴义也都没走,全指着你带我们翻身。”
周武陵点头道:“没错,我们都还在。”
徐子东凝望着周武陵:“当日若是我听你的,也不至于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不怪我么?”
周武陵蹲下身:“怪你有用么?怪你大哥就能活过来?”
徐子东黯然:“该死的是我。”
苏信拉起徐子东道:“别自责了,以我对蚊子的了解,他是不会怪你的。真要是你死,蚊子才会怪你。他那种人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看到你好,吃好喝好睡好,你要是再不去吃饭,我保证他会不好受。”
一边说,一边拉着徐子东往外走:“蚊子活着的时候你没好好对他,不是打,就是骂,有你这么当弟弟的?如今他都死了,你还要他在天上不得安宁?”
“梳子,对不起,是我害死的蚊子。”
苏信眨眨眼,不让泪花落下,故作生气道:“蚊子都不怪你,我有什么资格听你说对不起。”
生气之后,轻飘飘的话语又传来:“走吧!吃饭,蚊子不在,以后我是你哥。”
伤心的徐子东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如何,小声回道:“好。”
床边,谢燮看着走出门外的徐子东,苏信,莫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