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洗礼之后的通州百废待兴,东齐军马的休整即将告一段落。
兵员的补充并不尽如人意,想想也算正常。
大战之前萧远山征调的民夫占去通州青壮大半,十有八九都死在那一战。满城缟素之下,哪还有人能加入军队。
各军都在愁人的情况下,骑军却补充将近两千人,这是杨象升鼎力支持的结果,亲自从嫡系钩镰军分出五百人上马,才将骑军补足六千。
唐永武身故之后,新的主将并未任命,杨象升好似忘记骑军无主一般,既没有往上要求提拔谁,也没有指派人负责骑军。
但骑军一切如常,并未动乱。各司其职之中若是偶有争执,便会去找削为宣节校尉的徐子东决断,隐隐间有唯徐子东马首是瞻的意思。
有人就此向杨象升提过意见,杨象升却是置若不闻。这些人才明白,大将军的宝贝骑军姓徐了。
徐子东偶尔抱怨,拿着正八品的钱,干着从三品的事,老子是不是天生的劳累命,得不到清闲?
不过他也仅仅只是抱怨,该管的事不会不管,该骂的人不会不骂。
正因如此,骑军经常会看到一个八品小校尉单独在前,几个品秩更高的将军跟在屁股后面。偶尔还能看到八品小校跳着脚的骂人,五品官身的将军唯唯诺诺,不敢还嘴。
不知道的还以为徐子东是哪家大人物的后代,才敢在这装腔作势。
今日会有四千冀州骑军到达通州,这是补充的人马。
还有三万人正在路上,约莫三五日便能到达,等到这三万人入城,大军便会开拔,向着虎牢关挺进,这是姜浩言的意思。
私底下徐子东请教过周武陵,为什么姜浩言不打御金,反而要西进虎牢。
对天下局势了然在胸的周武陵认为姜浩言想毕其功于一役,一战挑落西梁。这种孤注一掷的豪赌周武陵不甚看好,想不明白姜浩言为何如此心急。
日头正好,通州的白雪正在融化,徐子东领着杜从文几人出城,去迎接即将到来的骑军。
打马出城,天上的争斗还在继续。
二品境界的徐子东对于武道的理解比起往日要强不少,对于一气长短的重要性十分清楚,早就不是几年前在剑阁看谢不言大战王千阳时的心态。
通州之战已经结束三天,天上的四个人一直没有停下,偶尔有人落回地面,也是舒小心被邓春琳打落凡间。
三日下来,通州城外大大小小几百个坑,都是舒小心的杰作。
徐子东眼前就有一个三丈来深,一丈来宽的大坑。
驻马看坑,少年心中暗叹,若是自己砸这么大一个坑,不说粉身碎骨,最起码也是一命归西。自己和陆地神仙的差距,就算没有十万八千里,把八千里去掉也还是有的。本想着等邓春琳打完亲自道谢,目下看来,大军挥师之前怕是没那机会。
目光移开大坑,前方有一人独立在还未完全消散的雪中,这个人徐子东也认识,虽然没打过招呼,却也知道他的名头。
大眼雷公罗有文,武当七侠排名第三。
左右无事,冀州的骑军也还没到,徐子东翻身下马向着罗有文走去。
走到近前,徐子东一眼便看到罗有文深黑又红肿的眼圈。即便是眼睛不黑不肿,罗有文的那一双大眼就已经足够吸引目光,如今更加惹人注目。
难怪叫大眼雷公,这双眼睛当真够大,徐子东觉得自己两个眼睛合在一起也不会比罗有文一只眼睛大。
一直盯着别人眼睛看不太礼貌,微微放低目光,徐子东抱拳道:“罗兄一直没睡?”
罗有文疲惫的转头,勉强笑道:“徐兄弟,师傅和师叔还在上面,有文不敢睡。”
徐子东抬头看向天空,打趣道:“人说不吃不睡活神仙,罗兄莫不是想靠这个成就陆地神仙之位?”
疲累的罗有文哪有力气开玩笑,即便是有,也不会和人说笑,大眼雷公,大眼雷公,谁见过脾气火爆的雷公与人调笑的?
见罗有文不理自己,徐子东丝毫没有觉得自讨没趣,热脸往着冷屁股贴,嘿嘿道:“罗兄,小子还要在城中几日,莫不如我派人来盯着,你去休息片刻,等到这边打完,第一时间通知你?”
约莫是觉得自己不说话有失礼数,罗有文斜眼道:“心领了。”
好歹武当也算徐子东的救命恩人,眼见罗有文如此,心有不忍,劝道:“罗兄这般也不是事,天上打半个月,你也跟着看半个月?怕只怕天上还没打完,罗兄自己先撑不住。堂堂武当七侠看神仙打架累死在通州,这要是传出去有损武当威名。”
雷公意味着脾气火爆,罗有文眉头一皱,低怒道:“武当有屁的威名。”看那架势,徐子东若是再敢说话,少不得要比划比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用在罗有文这里不管用,徐子东尴尬一笑,不再多言。心中拿罗有文与武当众人做比较,只觉这人与武当格格不入,半点不像个不争的道士。
抬头盯着天空,这一架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
大概是老天知道徐子东心中的困惑,善意的为他回答这个问题。
东边的天空上走来一个人,一步一步动作极慢,但那一步却是大的有些夸张。好几里的路程,几步便到。
打斗的二人停下动作,望着突然出现的人警惕万分。
掠阵的两人急忙来到自家师弟身旁,同时看向一步一步走来的那人。
两个道士,两个和尚,一个麻衣中年人,三足鼎立。
地上的徐子东眉开眼笑,伸手一拍罗有文的肩膀,笑道:“罗兄可以去睡觉了。”
没徐子东那般心大的罗有文并未放心,对于来人是敌是友不敢定论,不耐烦的打开徐子东的爪子,大眼凝重的看向那人。
天空之上,中年人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看着舒小心道:“走。”话语之中不带任何情感,却又有些让人不敢违背的霸道夹杂其中。
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敢这般不把陆地神仙放在眼中的人,天下能有几人?
好几天没有合眼的舒小心气色不太好,原本白净的脸上爬满黑气,同那灰尘密布,破败不堪的白衣相得益彰,分明写着一个惨字。
嘴角干去的血迹,破烂白衣下刀枪不入的身上一道道剑痕,都在诉说着舒小心的不轻松。
反观邓春琳,除开开天门之前身上被舒小心踹上的几个脚印和红肿的黑眼圈,其他的倒是没什么。
卖相上看来,邓春琳略微有些优势。
凄惨的舒小心看着新来的那人,不甘心的问道:“凭什么?”
那人却是不理,直接无视和尚,转而直面张离人与邓春琳,和气道:“张掌教,邓道长,此间事交给我如何?”
张离人本欲答应,邓春琳却不乐意,舒小心灭武当的心思极重,留下始终是个祸害,一心求着武当安稳的邓春琳怎会愿意答应。
保舒小心的人,就是邓春琳的敌人,虚空迈开半步,神色凝重道:“谁先来?”
熟悉邓春琳的都知道,这是邓春琳打架的前奏,武当两问邓春琳问出第一问,那就没有不拔剑的道理。看那做派,约莫是这人敢阻拦,就连这人一块收拾。
地上的罗有文背脊发凉,暴躁如他也清楚来人的恐怖,心中为师叔捏一把冷汗。
身旁的徐子东勃然变色,想不明白邓春琳为何要发问,他难道不知道来的是谁?他怎么会问?他怎么敢问?
因为谢不言的关系,来人对武当颇有好感,并未因为邓春琳的宣战而动怒,反而带着商议的口气道:“张掌教,有些事我本不想搅合,只是有人不想舒小心死在东齐,离开东齐地界,打死打活我都不会管。张掌教可否卖个面子,不在这里打?”
一听到来人并不是要保舒小心,只是保舒小心不死在东齐,邓春琳的神色稍微缓和,长剑缓缓放下,偏头看向张离人。
张离人轻轻点头,邓春琳缓步向后,长剑收回,却是没有问出第二问,因为今日他还没胜。
武当收手,佛家却是不愿,被无视的舒小心双目喷火,吼道:“要舒小心的命就来,东齐和南楚有什么区别,有本事就现在杀我。”
明明是有道高僧,却像个刀头舔血的滚刀汉子一般,话中无禅,唯有仇杀。
麻衣中年人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一步跨过十数丈的距离。舒小心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便被中年人突进到身前。
下一刻,一道人影向着南方激射而去,瞬间消失。
直到此刻,站在舒小心身旁三尺的中原和尚才发现师弟不见踪迹,原本师弟站立的位置只剩下那个与他算同僚的中年人。
以他陆地神仙的修为,竟然没有看到来人什么时候动的手,怎么动的手。
心中升起一股无力的挫败感,真正明白自己与他的距离犹如天地。
天空之上,只留四人在场,挫败的和尚黯然飞掠,几个纵身,消失在东边。
没去管离去的中原,没去管不见的舒小心,初登天门的邓春琳握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中原觉得挫败,邓春琳何尝不是?
和他打的难解难分的舒小心敌不住一招,他邓春琳难道敌得住?
站在邓春琳身后的张离人看着那渐渐佝偻的背影,只觉得自家师弟心中的傲气正在崩碎,这是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情形,即便是被谢不言打败的时候,也没见到邓春琳这般绝望。
“还有谁?”
突兀的叫喊响彻云霄,中年人一愣,只觉莫名其妙。
直到看见邓春琳迷茫的双眼,中年人才明白其中原因,淡笑摇头,自言自语道:“看来以后出手得留些力气,给别人留点念想。”
绝望又沮丧的邓春琳突然听到这一声喊,不知所措的看向张离人,闹不明白师兄为何会学自己,注意力一分散,心中的无力与恐惧竟然减弱不少。
目的达到,张离人微笑看向师弟,并未因为自家师弟疑惑的目光而做出解释。
后知后觉的邓春琳这才明白师兄为何要喊,感激的看着师兄。
佝偻的身子回复笔直,那股子傲气跃然上脸,看到这样的师弟,张离人满意点头,没有傲气的邓春琳,还是武当两问?
自觉多余的中年人转身打算离去,却又在看到那把六尺长剑之后停下脚步,欲言不言,很是挣扎。
斟酌再三,中年人还是决定开口:“邓道长,天上的剑握在你手上,他日若是天上的人不讲规矩,你是同天上一道,还是同人间一道?”
举起手中血脉相连的长剑,邓春琳不解道:“有何不同?”
中年人回忆片刻,郑重道:“早前去天上走过一遭,李长生前辈留下的碑文边有一把刀和一个剑鞘。刀在,剑不在,碑文上说李长生以刀剑隔开天地,定下人间不长生的规矩,想来就是你手中的长剑。我不知道这剑怎么会出现在人间,但我知道天上的人一直不安分。我同李长生前辈一样,不愿见人间有长生,却不知你是什么想法?”
邓春琳哂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长生有什么好?听你说过几次李长生,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李长生名长生都不长生,我要那长生作甚?”
中年人也没有回答邓春琳的问题,而是含笑点头道:“多谢。”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五个陆地神仙,三人离去,留下的只有武当两人。
张离人递过无量剑,问道:“回去,还是继续走江湖?”
接过原本的佩剑,邓春琳想起前任掌教说过的话,心中有些难受,他不想离开武当。可这些话又不能和张离人讲明,邓春琳有些左右为难。
眼见邓春琳不答,张离人疑问道:“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可回得去么?
邓春琳心中苦涩,脸上却是带着笑意道:“还没遇到屁股大能生养的婆娘,回去指不定要被陈师兄臭骂,还是再走走看。”
大概是想到陈可求骂人的恐怖,张离人脸色一变,试探道:“外面怎么样?要不我同你一起?”
邓春琳一乐,苦涩减去几分,真诚笑道:“武当总要有人坐镇不是?”
武当掌教面容一苦,凄凉道:“我有罪受了。”
“大师兄,你又不是打不过陈师兄,他敢多话,你打他啊!”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打了他谁来炼丹?不炼丹拿什么去换银子?不换银子拿什么去买香火?”
“要不去赌场,孙上官不是号称赌场真武?”
“那是长久之计?万一输了,不是几年没香火?”
邓春琳想起自己输光身家,黯然点头。
感叹着自己命苦,张离人向着武当飞去。
“不回武当,便算离开武当,师傅,邓春琳这般做不算违背誓言吧?”独自留在天空的邓春琳自言自语,目送张离人远去。
半晌回神,邓春琳高声喝道:“罗大眼,下一站,泽州。”长空飞纵,也不管师侄跟不跟的上,向泽州飞去。
地上的罗有文急忙追赶,口中喊道:“等等我啊!师叔。”
半点没有与徐子东说话时的冷漠与暴躁。
人的性格原来也会因为面对的人不同而有所区别,徐子东自嘲一笑,正要回身去找杜从文,却听见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寻声看去,一片尘土飞扬。
四千骑军已到,三万兵马将至。
下一战,虎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