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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缚与对岸的她

    贽宫里的男子为感情所乱。相比贽宫外的男子,他更单纯。
    午夜,豫靖侯抚摸文鸢的血痣,希望和她亲近,又收手,抑止一些冲动。文鸢却心里梦里都是班夫人。
    班夫人没有神智,被文鸢求着带回来,在贽宫里乱转,常常跑进治所的角落,需要一两人看管,豫靖侯失去耐性后,撤了人,文鸢只好自己看管,但班容不见了,她又要分心去找小孩,某个不留意的下午,文鸢正在看借来的图,猜测班容的去向,班夫人就从侧门钻出。
    夏天火红的太阳,让夫人高兴,以为是离火来了。她雀跃地跑。文鸢发觉去追时,她已经沿着宫廊,一口气跑到冯太主面前,被太主用傲慢的眼光从头看到脚。
    “呀。”文鸢躲在转处,紧张,叹气,却没有办法立刻救助。
    “这是什么?”冯太主问左右,左右都不认识班夫人。
    太主就让人将班夫人丢出贽宫:“什么东西。”她正因豫靖侯忤逆自己而不快,眼里容不下别的不在掌握的人物。
    班夫人被扔上治所的大路,被城人躲避,被扔她的人多摸几下腰。
    文鸢一直跟着,看她坐在太阳地里笑,文鸢就在暗地里哭,眼泪洒在手背的伤疤上:这是为救楚王、同时又不伤楚人的婴儿,才留下的伤,文鸢记得那时青草滩被自己染红。
    人散了,她去牵班夫人的手。
    班夫人要晒太阳,文鸢陪她一会儿,才拽她起来。“和我在一起,我帮你找儿子,”对无神的人说无依据的话,是一件耻事,文鸢就羞耻了,红着脸也要说,“我保护你。”
    班夫人静下来,像是听懂,忽然扯文鸢袖口,要带她出城。
    文鸢不许:“城外危险。”班夫人便呜呜地央求,直到两人站上高处。
    班夫人遥指城南的山口。文鸢看了几天图,知道它是通往东海郡最近的路口。
    “你从那边来?”
    她和班夫人依偎着。
    她问,隐约能闻班夫人的回应:“是,楚国大火,我丈夫被杀,我吓坏了,虽然得了好心人的指引,却跑错路,从那边的山口出来,在这里流浪。我很想回家,知岁,愚人也可以愿望回家吗?”
    文鸢的确听见这番话,急忙去看班夫人:日落西山,痴傻的人逐渐显出楚人独有的静美,搭文鸢的手,碰她的伤疤。
    文鸢瑟缩着,握住她:“找到班容,我送你们回家。”
    不过半个下午,她承诺太多,觉得喘不过气,从高处下来,甚至还要班夫人搀扶。回到贽宫,她将班夫人藏在卧室里,为了不让她乱跑,用一条抱腰将她栓住。
    “这腰带大概是你从楚国穿出来的吧,拴着它,就当这里是家。”文鸢拙劣地劝说,看她休息,这才松口气。
    “公主!”但子弟们破门,吓醒班夫人。
    惊叫声中,他们拉起文鸢:“侯王请求见你!公主唉,你怎能随意离开贽宫?”
    豫靖侯正在滥罚,将人打得血淋淋:“连公主都看不住。”县人领文鸢过来,他立刻丢了鞭子,去抓她的手,用衣服裹住她。华贵的续世纹在文鸢脸上过。
    她挣扎出来,被豫靖侯捧到脸前,摩挲血痣:“文鸢,你去哪了,你怎能随意离开贽宫?”
    他主张文鸢应当在宫里,在他葛衣里,在他最隐秘的内室里,与县人主张相同。
    文鸢咬着嘴唇环顾,看到大家都点头,忙为自己辩论:“我无残疾,又很清醒,难道不能走一走?”豫靖侯的目光像警兽,动作也变得粗鲁。她赶快住嘴,但是晚了。
    豫靖侯将她拖过卧室,带到朝南的正殿:“我知道的,你想走,想离开我,毕竟你是被我县人掳来的。你管我要那些地图,不是想找回家的路?”
    “不,我想找丢失的孩子,早几天前,我跟你讲过,那个小孩——”
    豫靖侯竟堵住她的嘴。
    文鸢愣了,把单衣咀嚼在嘴里。
    豫靖侯也愣了。
    年轻的男女相顾。胸脯与胸脯在起伏。
    “你不能走,要在我身边。”豫靖侯不忍,又咬牙,抬文鸢下巴。
    文鸢以为他要取走塞嘴的衣服,顺从地看他,却被他用绶带束手,往殿中推。冯太主正在殿中,同在的还有几位陌生男子。满殿狼腥味。
    文鸢摇头后退,踩到豫靖侯,崴了脚,忍着疼也想出逃:她不要被太主认出。
    为后梁帝姑母的老妇人,待文鸢就像待小畜。文鸢幼时见她踏死兔园的动物,坚信她总有一天会这样处理自己。
    豫靖侯却不松手。
    文鸢一点一点被他推进殿。动静吸引多人的目光。
    太主也看过来了,这几天上火伤眼,她正喝药水,隐约看见豫靖侯与女子在门前拉扯,气得吐出几瓣百合,击案叫骂:“逆不道。”就要起坐。
    文鸢不得已,转头埋在豫靖侯胸前,掩藏面目。
    他怀中,她红着眼睛。
    而他又痛苦又愉快:“外面危险,里面也不安全,只有,只有在我身边才……文鸢。”
    他喜爱瑟瑟发抖、藏在怀里的她,当下昵弄她的长发,无视太主,将她抱回卧室,边走边哄:“这下你明白了吧。”太主在后面吼叫,县人在前面附和,文鸢点着头,咬着衣服,从豫靖侯肩上看风景,绝望的样子。
    豫靖侯臆动,觉得这时她最可爱。
    他亲她。
    开始只是贴着她,取出口中物,说对不起,说我的文鸢。
    月轮的影从两人眼中掠过,他便压住她亲,把血痣含在嘴里。
    到卧室,他不停,垂涎的兽一样。两人的舌头搅在一起,手也缠在一起。
    豫靖侯解开绶带,改用单衣捆她的手,又用絺衣蒙住她的眼睛,罗縠扎住她的腰;绑她的脚时,他找来缤纷的长缡,一圈一圈绕着,很用心;后来他单薄了,衣服全束到她身上,然而他还是热得不行,看着她,觉得她是从自己衣间生出的美人。
    越过层层迭迭的布料,豫靖侯再次舔舐文鸢的血痣:“想给你一条金链。”
    他尝到她的泪水。
    絺衣湿透了。文鸢在里面哭:“金链?你所想的就是这个。”她害怕他。
    豫靖侯如遭雷击,才发现她被绑成布偶,急忙去解:“文鸢,我。”
    这时,室外有人求见王子侯。狼腥味传到室内,让愧疚的青年有了发泄口。
    “说了人不在我这,总是来问,这些中山狼。”他将文鸢按回床上,低声让她躺好,随后踢得门反开,出去骂人。
    争执声很大,文鸢流泪听着,慢慢解去束缚,挣开脚上的带子以后坐起,已经见不到伤心色。
    班夫人从暗处靠近——刚刚乱,她藏在帐子后——用脸贴文鸢手心,听被束缚的人细语:“不怕,为了找班容。”
    豫靖侯疏远文鸢,是因为愧疚,并怕自己会做出几天前的事。
    县人也变宽松,和文鸢说话时,甚至避视她的眼睛。文鸢因此得到外出的机会。
    她在城中寻找班容,日暮前赶回贽宫,努力小半月,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被城人怀疑:“我地童子都戴半帻,你所说的蓬发童子又是哪里人呢?我想,只有南楚的童子才散前发,你不如过山口,去东海郡寻人吧。”
    不那么刻薄的人,也曾告诉文鸢真话:“王子侯来前,曾有一对母子到治所乞讨,只因他们不生本地人的长相,很快就被赶走。使女是否觉得我们狠毒?请看外边军兵往来越多,时局越紧。我们虽然不贪财,不拿血肉的身躯换钱,但也不能收留不明的外人,为自己招祸。谁知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文鸢道谢,过后用豫靖侯的长缡为符,登上望楼,去看城人口中的军兵,又闻到那股狼腥味。
    与初入西平道时相比,三国步骑的确有增加。他们在城下巡视,肆意地抓捕,有时夺人,冲突到晚上,吓得治所居民早早熄灯。另有一支骑兵,常在近城处奔突,捕捉女子,确认面目和双手后,再丢开。文鸢被他们的铜兜鍪晃花眼睛,又为浓重的狼腥味而窒息,不得已下楼,边走边回看。
    在贽宫里,她见过这支骑兵:豫靖侯推她进殿时,骑兵们卸去重甲,将白骨扳指摩得很亮,正与冯太主说话;过后他们频繁求见,每次都惹恼豫靖侯,文鸢听他用烦躁的声音称呼他们:“中山狼。”
    文鸢强识记,记起后梁有一支中山军,是归属赵国的强大武力。
    中山军来这里做什么呢……文鸢匆匆地走,明白自己的寻人变得更加困难。
    顶着压力,她在某个上午出城。问遍治所、徒然地求助城人之后,她决定出去看一看。
    一场冒险。
    很久没有这样,无人的建筑,行道树,树间偶然有脸,身后时时有追逐。文鸢心动,以为回到了熟悉的生活。
    她快步走着,及时隐藏自己,什么时候进入道河旁的小亭都不知道。往常这里是关津,查路符的地方,如今荒废,只有豫靖侯从省中带来的先马走充当过所官。文鸢去见他,在他面前喘气,逐渐冷静,见他打量自己,脸一下子红了,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小儿?”
    她拘谨地问,换来这位小家臣的否认:“行人都没有,毋说小儿,军官也没抓到过小儿,他们抓得都是什么人呀!”
    他很有话要说。
    文鸢听了一会儿界地上的新鲜事,困于班容的去向,就要回去,被先马走喊住:“给我看看你的手。”
    他看过她十指,突然捉住她手腕:“你要走,是要向前,还是往后?”往后是西平道,向前则是道河出源的山地,山地再向前,就是平原,文鸢伤着心,生着病,从平原来,试着忘记那里的一切。
    “往后。”她这样说,摆脱先马走的纠缠。
    然而站在亭外,她又惴悸:都怪先马走,说动她的心,现在没有人限制她,她可以向前逃。
    蝉叫。文鸢出汗。
    天晚了,决定要快。
    班夫人的脸先浮现,然而人俱有的心声随即响起:“大可以将傻女人留在西平道。你不是救人于苦难的人,不用保护她。为了活命,你应逃向你的家,离开束缚你的人。你在灵飞行宫时罔顾多少人命,现在却不如以前。”
    越听越觉得有理,文鸢甚至迈步,忽然有风动,呜咽声类似父王,让她一口咬破嘴唇。
    她立刻转身,与一男子相遇。
    心虚而焦虑的中年男子,高声大叫:“不是我,你找你的!”两人同时摔倒,男子撞上路石,伤了腿,文鸢则被野草划破手掌,双方都惊惧。先马走探头,很稀奇地看。
    男子如同受辱,跛着腿跑开了,文鸢也捂住手心,沿道河走远。
    能见西平道治所的近处,她拣块地方坐下。道河荡漾,河里的杜梨荡漾,丛林影下影,有一个少年女子正在哭泣。文鸢起初以为是自己,心里一酸,流一两滴泪,拭泪时才发现不是。她抬头,道河对岸的女子也抬头。
    满身是草的小女子,不绾发,有饥色,未清洗的涕泗,很不体面,只有目光坦荡荡的。
    在这样的同龄女子面前,文鸢最缺少大方,当下忸忸怩怩,开不了口,还是人家从对岸问她:“你哭什么?”
    “我并没有哭。”文鸢别过头擦泪,用的是出血的手,再转头时,吓人一跳。
    女子尖叫,而后破涕为笑:“手上开个小口,就值得哭么?”文鸢觉得她笑得好听,让她笑一阵,忽然又听到她的哭声。
    “你与我第一次见面,就能让我开怀,他与我起居十年,却让我失望伤心,”女子抽噎着,“我错看他,他不是我心意中的那类人。”
    诉说爱恨的小女子,无尽地不甘心,切齿声传到河对岸,让文鸢发怔,结巴地劝说“不要伤心”,却被她责怪:“怎么可能不伤心,他对我说谎,于我有所隐瞒,我便与他赌气,离家百里,跨了国,我第一次出这样远的门。”
    文鸢愕然:“你……”忽然住嘴。
    失望伤心,两岸都有,为了曾经的爱人,文鸢也丧失清醒,最终被掳来这里。她不好意思如对岸的女子一般,便枕着臂弯静静地想,想起那人的一切好和谎言,就浮眼泪。
    两人哭得道河都不安。
    文鸢率先反应:“有骑兵。”
    水面震动。狼腥味由远及近。
    文鸢急忙起身,见对岸的女子还在哭,便提醒她:“快走吧。来的是——”
    “是中山军。你快走吧。”片刻过去,她已经平复,正在倾耳辨听,见文鸢紧张,便对她笑一笑。文鸢才见出她平常的样子:漂亮的单眼皮,很机敏的少女。
    “那么你,”走出几步,一人仍旧担心另一人。
    “我没事,你快回家,别再来这里哭了,明天一早,你手上的小口就会愈合。”少女逗文鸢开心。
    文鸢怅然地笑,忽然有亮物闪过眼睛。
    “快走吧,多谢你陪我。”
    告别以后,她向治所跑,途中侧目,对岸人便扬起手,似乎在催促她。
    白骨扳指在暮色里也能发光。
    “太晚了。”文鸢捂住砰然的心,跑进城,到贽宫门下,遇见县子弟。
    她怕他们向豫靖侯多说,便声明:“下午,我仅仅在治所城中走了走,之所以晚归,是因为——”但县人各个愁容,从文鸢身边过。
    原来省中发兵。
    消息从平原到海边,传了几个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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