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翌日,早上。
    孔妙舒展四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往常这个时候,她不是忙着打扫院子就是倒夜香,如今挂了牌,虽然是最低等的青头,但也算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再也不用跟一群人挤一间大通铺了!
    真是美好的清晨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跟只花蝴蝶似的飞进厨房。
    白天怡兰苑不开张,厨子们都去休息了,里面只有一个老妈子在忙活。
    那些牌头大的角妓早就把嘴养得刁钻,嫌老妈子做的难吃,都纷纷另开小灶。
    她们嫌弃,孔妙不嫌弃,有口饭吃就行。
    “张婶儿,有什么吃的?我饿啦。”孔妙甜甜的唤道。
    张婶儿正忙碌着,随手指了指旁边的大锅:“还有一碗番薯粥,自己拿去吃吧。”
    “好嘞。”
    孔妙端着粥,坐在院子里大口呼呼吃起来。
    “昨晚池清修池公子来了,我忙着应付那朱县令,竟然错过了,好可惜!”
    “是那探花郎池清修?听闻他是个清清白白的正人君子,没想到背地里竟然也逛勾栏院,天下男人都一个样。”
    忽然,不远处传来嘁嘁喳喳的声音。
    听到池清修的名字,孔妙不由自主的竖起耳朵。
    “那日我不小心丢了香囊,正巧被他捡到,不仅亲自还给我,还与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呢。啧啧,你都不知道他声音多好听。”
    “只是替你捡个香囊,就高兴的找不着北了?兴许他只是顺手捡的呢。”
    “你懂什么,这叫以物传情。”
    孔妙听出说话的两人,是若兰和思思。她们毫不避讳的谈论别人的隐秘之事。
    思思嗤嗤笑道:“对了,你猜昨晚池公子跟谁在一起?”
    若兰道:“谁?”
    思思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
    “什么?她?!”若兰瞪大眼睛,一脸嫉妒和不可置信。
    “千真万确,不信问翠兰,她亲眼瞧见的。”思思笑得十分暧昧,添油加醋道,“听说待了一炷香时间才走,不愧是池公子,果然持久啊。”
    “胡说,池公子怎会看上她?!”若兰气的咬牙,“定是那小蹄子用了什么下作手段狐媚了池公子!”
    思思不嫌事大的附和:“就是就是,小蹄子不要脸!”
    “咳、咳咳。”孔妙不小心被一口粥呛到。
    “谁在哪儿?”
    二人口中的“小蹄子”正端着一个碗,讪讪的冲她们笑:“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两位姐姐聊天的雅兴。”
    若兰一见是她,立刻来了脾气,阴阳怪气道:“我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听墙角呢,原来是‘探花郎夫人’啊,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喽。”
    在这里讨生活,总要看人脸色的。孔妙不想得罪人,忙做出惊慌的样子看了看周围,一脸卑微的道:“若兰姐姐,这种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我这种身份的人哪里敢跟池公子相提并论,想都不敢想啊。”
    “你也知道你不配,”若兰叉腰道,“老实交代,池公子昨晚究竟有没有跟你……有了肌肤之亲?”
    “没有。”孔妙道。
    昨晚池清修的确没有碰过她,这话也不算她撒谎。
    “真的?”若兰半信半疑。
    孔妙点点头,道:“池公子看不上我的。”
    夜幕降临。
    怡兰苑再次华灯初上,笙歌鼎沸。
    灯笼悬在飞檐下,照的整个院内灯火通明。
    孔妙掐着指头数日子,等啊等,一天过了又一天,半个月时间就这么溜过去了。
    池清修依旧没有出现。
    说什么过几日,八成只是随便搪塞她的吧。
    说不定早就把自己忘到后脑勺去了,她居然还傻乎乎相信了。
    男人都是骗子,他也不例外!
    孔妙泄愤似的拔着院子里的花朵。
    让你骗我,让你骗我!
    “死丫头,不去接客,在这儿思什么春!”
    妈妈顶着一张比鬼还白的脸走过来。
    “养你还不如养只狗,光吃不拉!再消极怠工,滚回你的大通铺!”
    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吓得孔妙赶紧溜出去找客人。
    花飞蝶舞地逡巡一周,眼角忽然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定晴一瞧,大喜,是冯三公子。
    既然他出现在这里,那池清修也来了吧?
    孔妙正要上前,眼前却是一花,一阵香风刮过。
    再瞧过去,冯三公子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冯公子,瞧您满面春风的样子,近来可是有什么好事?”
    冯三公子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挑眉一笑:“咏娥姑娘?”
    咏娥用香帕掩唇一笑,笑得那叫一个千娇百媚:“都说贵人多忘事,想不到冯公子记性却这么好,真叫奴家受宠若惊。”
    “对于美人的名字,本公子怎么会忘?尤其还是像姑娘这么美的,当然印象深刻了。”
    “油嘴滑舌。”咏娥呵呵娇笑,纤纤玉指点了点他的鼻子,风情无限。
    冯三公子摸了摸鼻子,勾起一个兴趣盎然的笑容。
    见二人你来我往的调情,孔妙识趣的没有上前打扰。
    既然池清修没有来,那她只有再去寻别的客人了。
    *
    陪着客人喝喝酒、划划拳,一晚上孔妙被吃了不少豆腐。
    酒过三巡,被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挑中,搂抱着,一路调笑着往房里走去。
    经过长长的花廊时,孔妙忽然闻到一股熟悉清冽的冷香,她对这个香味十分敏感。
    抬起头寻找这个香味的主人。
    前方走来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
    身形与池清修相仿,但孔妙立刻分辨出这人不是。
    又走近一些,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还有他垂落如流云的黑发,头发仅用一个玉冠挽起,长而美。
    琥珀色的眼眸里似藏了满天细碎的星光,在灯光下折射出浅浅的光晕。
    雪白俊美的脸庞上,一双漂亮细长的眼睛冷如霜。
    “让开。”
    孔妙愣了愣,然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跟个傻子一样痴痴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本王与你说话,你是没听到吗?”声音虽动听,却不带感情。
    “对、对不起,”醉汉半个身体压在她肩上,让她避开的动作十分不灵便,“奴家失礼了,请公子莫要见怪……”
    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往前走去。
    二人擦肩而过时,孔妙又有了一个发现——他的个子极高。
    身形笔直挺拔,颇有一番傲立于寒雪中的梅竹之姿,愣是将娇小的自己衬托成了矮登登的小黄杨。
    十分有压迫感,让她不自觉的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
    青年已经走远,孔妙还呆呆地立在原地,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脸,心跳乱成一团。
    但她很快又为自己这个反应感到丢人,居然看一个陌生男人看得失了魂,难怪他的态度这么冷淡,遇上一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花痴,换了谁都会很反感!
    要不是这个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孔妙还想碰碰运气呢,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万一他在怡兰苑里有相好,那相好若是个计较的,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毕竟抢客人,就是断人钱财,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讨生活,她不愿意去得罪别人。
    “他格老子的,谁把老子丢在这里的?”
    原来方才因为紧张,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扶着壮汉的手。此时壮汉醒了,摇摇晃晃的爬起来,脚步踉跄,嘴里骂骂咧咧着。
    孔妙连忙跑过去扶住他:“哎哟我的爷,您怎么跑那儿去了。”
    “茅房在哪儿呢?老子要上茅房。”壮汉跌跌撞撞。
    “欸,爷,您要去哪儿啊?”
    孔妙痛失了今晚的堂子钱,心情沮丧的回到房间。正要推门进去,忽然感到腰间一紧,有人从后面把她抱住了。
    “谁、谁啊?”
    孔妙惊叫出声,同时又闻到了一股酒香,夹杂着男性的气息,兜头盖脸扑鼻而来。
    正要回头看看是谁,可来人不给她这个机会,拦腰就把她抱了起来,踹开房门大步走进去,把她扔到了床上。
    房里未点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借着外头朦胧的月色,隐约看见床头立着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
    “这位官人,想要奴家伺候开口便是,做什么一声不吭的?”孔妙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妩媚一笑,“你不出声,奴家也是要收钱的。”
    刚说完,那身影就有了动作,刚迈出一步,就踉跄着向前扑倒在床边。
    “别怕,是我。”那人说着便靠过来,口中发出含混的声音。
    浓浓的酒香再次蔓延。孔妙终于看清了男人的面容。昏暗的光影下,那双桃花眼恍若覆上了一层水雾。
    是池清修,瞧样子醉的不轻。
    孔妙松了一口气,赶忙扶他坐下:“公子,你怎么醉成这样,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不多,两坛秋露白,”池清修道,“这点量还、还醉不倒本公子。”
    吹呢,醉成这样还说没醉,秋露白后劲可大着,那味儿光闻着都要醉了。
    “奴家去给你端碗醒酒汤来。”还不等她挪起,就被池清修攥住手臂,屁股一沉又重新坐了回去。
    池清修迷离蒙蒙地看向了她,口齿模糊道:“这酒醇香无比,饮后会有醉生梦死的感觉,你可要尝一尝?”
    “不不,公子好意,奴家心领了。”
    “你接客了?”
    “没有。”
    “真的?”
    “真的真的!”孔妙点头如捣蒜。
    池清修笑了一下,眼弯如月,白皙的面容泛着淡淡的柔光:“很好。”
    孔妙久等他不到,已经蔫巴的心,此刻又如重逢甘露般重新焕发了生机。
    池清修勾起她的下巴:“这几日可有想我?”
    孔妙暗暗乍舌,秋露白果然厉害,居然能让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说起情话来。
    她千娇百媚的倚在池清修的肩头,佯装出三分楚楚可怜、七分娇嗔委屈的样子:“公子,你怎的这么久才来,可知奴家等得辛苦!”
    “抱歉,应该早些来找你的,只是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母亲又病倒了,分身乏术。”
    孔妙道:“老夫人好些了吗?”
    “已无碍,”池清修笑道,“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想我不想?”
    是啊,想你的银票了。
    孔妙娇羞迎合:“公子品貌双全,是难得的郎君,奴家自然是天天想夜夜想,想得不能自持。那……公子呢,可有想奴家?”
    池清修不假思索道:“想。”
    孔妙差点笑出声来,好嘛,这个男人说鬼话的本领真是一点也不比她逊色。
    额头倏忽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池清修吻了她。
    虽然只是额头,但还是让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池清修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微微侧头,薄唇再次靠近。
    这次的目标是她的唇。
    孔妙的心跳声加大、再加大,简直要跳出胸腔!
    最后,她索性仰起脸,闭上眼睛,主动把自己的双唇送上去。
    等着等着,预料中的亲吻久久没有落下来。一直撅着嘴巴求.欢的样子实在不太雅观,孔妙在疑惑中睁开眼睛。
    池清修的身体一歪,重重压上了她。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孔妙被压着仰躺在床,后脑勺重重撞在床板上,顿时一阵眼冒金星。
    池清修是个长胳膊长腿的高大身量,压在她身上如千斤重,仰躺在床,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孔妙的呼吸差点被截断,满可以直接去见阎王了。伸手费力的推他:“公子,醒醒?池公子?”
    回应她的是男人绵长的呼吸声。
    这是,醉死过去了?
    ………………
    孔妙对着这具活色生香的男性躯体,一下子没了主意。
    盯着男人沉睡中的面庞看了半晌,忽然计上心来。
    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把池清修也如法炮制一遍,脱衣服的时候还顺手摸了几把。
    嚯,这皮肤,滑得跟泥鳅似的,这腰,这腿,豆腐吃得滋溜溜的响。
    池清修的睡相非常好,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面色红润,偶尔皱一下眉毛,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颤着。
    孔妙挨着熟睡的男人侧躺了下来,伸出一根手指从他的眉间轻轻抚过。
    桃花美目、乌睫剔亮。
    ——跟记忆中的那个人实在像极了。
    一时看的呆了,久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抱住他,把头依靠在男人身上,唇边浮起了一个恬淡满足的微笑。
    池清修这一睡竟然直接睡到了天亮。
    孔妙不敢吵醒他,蹑手蹑脚的下楼,来到厨房。
    熟练地生起火,煮了一碗面。为了让品相好看一点,还在上面撒了一把切得细细碎碎的葱花。
    孔妙低头闻了闻,香气四溢。
    应该合他胃口吧?
    端着面,脚步轻盈的回了房间。
    此时房内的池清修已经醒了,正一手扶额,穿着亵服,茫然的坐在床头。
    “还以为你要睡好久呢。”孔妙冲他举了举手里的面,“我煮了面,快来吃。”
    池清修身上只着了一件亵衣,领口微敞着,闻声抬头,脸颊上浮起了一层薄红。
    “快来啊,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池清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过旁边的外衫套上,在桌旁坐了下来。
    “阳春面?”他看着那碗清汤光面,并没有马上动筷。
    孔妙道:“这面虽然看着清淡,不过里面加了五钱猪油,一把香葱,很香的,公子赏个脸吃点吧?”
    眸子晶亮,一脸邀功的表情。
    池清修原不打算吃,但见她期待的眼神,还是拿起了筷子。
    他长得白净斯文,吃相也是相当优雅。
    孔妙只手托腮,欣赏对方吃面。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扑哧’笑出声。
    “姑娘何故发笑?”
    “还叫姑娘,”孔妙道,“昨晚是谁‘小心肝小心肝’地叫人家?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了?”
    池清修干咳一声,放下筷子:“昨晚在下失态,叨扰了姑娘,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何止冒犯,简直热情似火呢,你看这儿。”孔妙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倒扣碗儿似的锁骨处,有几点绯红印子,大约是位置特殊的关系,那红印子的来源就十分惹人浮想联翩。
    “这是……在下弄的?”池清修诧异,半点也回忆不起来昨晚的事。
    孔妙当然不会告诉他是自己掐出来的,暗暗发笑,牵过他的手按在锁骨处。
    “好疼哦,公子快给揉揉嘛。”
    池清修任由她拉着,指尖传来的柔嫩触感,在心头生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波澜。
    “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妥。”
    “哪里不妥?”
    “我们才见过两面……”
    “缘深无关见了几次面,我们昨晚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如果这样都不算深交,那池公子说,要如何才能够得上缘深呀?”
    “……”
    孔妙道:“莫不是公子对奴家不满意?”
    池清修略带尴尬道:“昨晚的事我记不大清了,我们真的有……”此话太过孟浪,简直问不出口。
    “您若是没觉出滋味来,我们可以再来一遍,奴家帮您回忆回忆。”孔妙轻轻勾下肩头的薄衫,挑逗道,“时间尚早,我们可以慢慢来。”
    “不必!”池清修瞥到那雪白肩膀,心脏差点跳出胸口,连忙替她拉上衣服,“还不知道姑娘名字?”
    “奴家之前说过的,公子贵人多忘事,想必不记得了,那奴家再介绍一遍。”
    孔妙暗暗发笑,心想这男人真是个迂腐君子。
    “奴家姓孔,单字一个妙。若不嫌弃,公子可唤我一声妙妙。”
    “妙妙,”池清修不善于应付这样的女人,清清嗓子道,“既然我们已经……咳,我不会白占你便宜,包下你需要多少银子,以后,不要再接别的客人了。”
    孔妙见他说的真诚,不像敷衍塞责,便收起调笑模样,浅笑道:“奴家很便宜的,只需二十两银子。公子上次给的银票足够包好几月了。”
    池清修道:“老鸨是不是还要从中抽取窑资?一百两你还剩多少?”
    “五十两。”孔妙笑道,“虽不如花魁露个脸的赏银,不过奴家已经非常知足了。”
    毕竟她一晚上卖唱卖笑,陪人喝酒喝到吐,也只能得几枚铜板子。
    见她只是得了一点钱就高兴的眉开眼笑,池清修道:“我再给你两张银票,一张你自己收好。我来你这儿的事想必老鸨已经知道,以后她若强迫你接客,便让她来寻我。”
    孔妙对他说的话全部应承下来,连连点头,心想这位池公子八成是有处子洁癖。
    趁着气氛不错,孔妙又使出浑身解数与他嬉笑逗趣儿,惹得池清修眉眼弯弯,十分快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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