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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弦外过听

    覃隐
    有一年冬天,我和师父坐在房门屋前,下着很大的雪。
    小炉子生着火,我们围在火炉旁坐着。我把冻僵的手放到上方去烤,师父披着一件外衫,坐在火炉旁翻着医书。
    “师父,”我问他,“今天来的那位病人,你明知道他没救了,为何还骗他说有好转的迹象?”
    “隐生,你觉得人活着,主要是靠什么?”
    “……呼吸心跳?”
    “靠一口气。”他又问,“那你觉得,那口气靠什么维持?”
    “活下去的希望?”
    “没错。人们常说死不瞑目,是因为人在世上还有牵挂的东西,有些人的病拖了很多年,就是因为放不下。病人对于自己的病情,并不是很清楚,没有医生来得了解。他们不会想知道病程、病理,往往会问,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啊,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啊?”
    “其实这些,我们也说不准,你看隔壁那老鳏夫,病那么重,十几年都没死……”
    “是啊,我们只能判断个大概,说不准具体的日子。既然如此,何不多给他们一点希望活下去呢?人都是求生的,虽然都是向死而生。”
    “我知道了,你是在鼓励他们多活些日子,努力活,用力活,这样吗?”
    “我将之称之为积极疗法,多给点心理暗示,说不定病情真的会有转机。其实很大一部分病啊,都有来自心理方面的因素。你查不出病因的病,多问问患者过去的经历,说不定对方的病,就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心病。”
    -
    慢易生忧,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
    攥紧领口衣襟,若此事不得解,恐时间长了都要生出一块心病。
    严廷艾不知我在烦忧什么,站在床榻边探头探脑半晌,我把盖在眼睛上的胳膊拿下来,见他手捧信纸,了然他来找我做什么。向他伸出手去:“写完了?我看看。”
    汝为心头一江水,碧若芙蕖出渌波。
    君荡我也跟着荡,一荡荡到心桥上。
    ……什么玩意儿?
    这种狗屎东西怎么拿得出手,拿出去也别说是我教的。
    他见我以手撑着额头,坐在床边向前俯身坐了许久,一动不动,忐忑不安问道:“写得不好?那我拿回去重写……”
    “不必了。”我等会儿直接帮他写,这种水平写一千篇也还是这样子。
    拾起外衣穿上,正系绣扣,听见他讲:“我翻情诗大集,里面的诗写的不是抑郁生病,被情所困,就是赌咒发誓,甘愿为你赴死,丢命也在所不惜,好像不这样写就体现不了爱的深刻,爱的伟大,我哪到那程度呀。覃大夫,你遇到的为情而死的人多吗?”
    我束着发带,想了想,“有那么几个吧。”
    一个妻子抛家弃女,在码头搬沙袋的时候砸了腰,再也没爬起来。病榻上还在怨咒那女人狠心决绝,朝我哭诉为什么为什么。这。他问他做错了什么,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半辈子,等来这结局。最后他问我:“公子你说,人善良有什么用?”
    我回答不了。
    只能劝慰他:“得不到的女人就忘了吧,好好活下去,爱情会要了你的命。”
    另一个爱上欢场女子,被人骗了钱,净了身,卖到宫中做阉人,更是痴癫病发作,就跑上街裸奔,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大呼“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乱七八糟的这些,总结为一句话:
    “别为爱情要生要死,也别为女人死,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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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教严廷艾背下《洛神赋》之时,尹辗登临严府大门,严家家主不在,招待他的是严老太太,跟其夫人,据说老太太也不是神志很清醒,唠半天家常,问了人家五遍“可有妻否?”
    尹辗每一遍都好脾气地作答,不厌其烦。严夫人赧然道:“娘,这是尹辗尹大人,别再问这事了。”又对尹辗陪笑,“大人莫迁怪……覃公子跟吾儿都在后院,您去就是。”
    “隐生,”尹辗站到我身后,“最近是想回一趟尤庄吗?”
    我站起来作揖,“是。”
    我得回去拿我的手记,还得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什么时候?”
    “啊,今天是个适合外出的黄道吉日。”
    他笑了,“那么今天如何?”
    我假装想了一下。
    他又问,“不忙吧?”
    “很闲。”
    “下午有空吗?”
    “有。”
    严廷艾在旁边咬着笔杆子,若有所悟:“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不错,这就是约会的方法,好例子,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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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坐马车,俩人均策马。尹辗谈到最近在办的几起大案,以他的地位审校的必是别人办不了的朝廷官宦。过去曹操悬棒立威,如今对官员却是不管用。行贿者受贿者皆互相包庇,往来之间联系紧密得很。“……若有施行效度者,怎会不用?但就是有法不依,依法不行。帝曾命众臣修订《志瑏格》,意在完善律法,可惜,多年没有编成。”
    他说可惜笑盈盈的,好像并不觉得可惜。
    虽知议论帝王不是我该做的事,尤其在皇帝的近臣面前,但尹辗给我的和蔼假象让我有些不自觉得寸进尺,还是问道:“熵皇以功业自矜,恣行喜怒,都说他性情残暴,若不依立法律例,他想随意杀人,那怎么办?”
    “倒不是假的,圣上命人制大镬、长锯、剉碓,陈放于宫中,不高兴就杀人。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命负责刑狱的官员把死囚隐藏在大殿之中,若他要杀人,只能先把这些人推出去。”
    听的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却不以为然。每日面对这些,得是怎么样的人啊。
    “可能是上行下效,官员审讯犯人手段也越发过激,什么车辐、搊杖、夹指、压踝一类刑具都用上了。隐生,若你入朝为官,也要学会用酷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轻挑剑眉,话里像是意有所指。我装傻不知:“这倒不必,不会入朝为官。”
    “就你现在,对人的手段还是轻了。不过也是,你是大夫,救命于人,自是心慈手软。想叫人乖顺,你就得用些非常手段。不是逼你动刑,只是有时效率高些,节省许多时间。”
    我沉默一阵,应下“是”。
    他怎会要求我对曲颐殊动刑,非到这种程度的折磨不可了吗?
    “唉,你对囚犯,必是施恩济惠,以情感化那一类,叫人记恨的事还是得我来做。但你既然管着她,就得让她怕你,不论用什么办法,知道痛就好。”
    “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我说,“但我比较喜欢给糖吃。”
    “你总是这样,”他道,“讨人喜欢。”
    我撇嘴,“哪有。”
    “但是藏好了,别叫人看出来,不然会很难堪。”
    “看出来什么?”
    “先前那顿鞭子是你给的。”
    他还是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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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庄地处山谷低洼,风水学上来说,背靠有山,三面围谷,藏风聚气,堆金不易散银。一行人并排列马山岩石穹上,往下俯瞰得见整间山庄。
    有暗使回来向尹辗汇报,他转向我道:“隐生,你要的东西好像不在里面。”
    我咬牙,自己藏的东西当然只有自己能找见。
    可是我不能明确说到底是什么。
    先前我说自己去找,他不允许,理由是不能暴露。
    难道我要在这里看着我要找的东西烧成灰烬吗?
    尹辗的暗使举起火棒,得到行动的指令后,分成两波一左一右从两侧以圆弧路径接近尤庄。行进的途中,火炭擦过树桩,易燃的木柴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
    看着大火冲起高焰,我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烧完我也完了。
    我转向尹辗,“我以为你会用更……温和的方法。”
    他道:“是简单粗暴了一些,但省事。”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省事好像往我心上捅了一刀。
    “我以为我们会拿着搜查令和逮捕令,加上抄家的封条,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
    手举火把的暗史已经快到山脚下。
    “与其上奏皇帝,受那群老东西指手画脚的佐使,还不如先斩后奏。”他语气松快,“就这么件破事他们势必吵上八百回合,搬出律法,非要定个罪,走个过场,这中间要关系积淀家底深厚的,早就走完贿赂了,别提尤万金这样的老滑头。隐生记住了,要让人死,就得死个干净彻底,别留人东山再起。”
    “如果,”我说,“我现在想让他们停下来,有办法吗?”
    “来不及了。”
    他要是仔细看就会发现我面如土色。
    就差从马上栽下去。
    “怎么突然这么说?”他笑问,“理由呢,别告诉我只是想玩儿。”
    就是这时,严廷艾急急匆匆从另一端跑来,边跑边挥舞双手,大喊尹辗的官职名,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跑到尹辗的马跟前,只顾弯腰按着膝盖顺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我指指自己,指指尤庄,又指指自己。
    尹辗脸色不悦,他终于缓过气来:“大人,再等等,再等等好吗?”
    “等什么?”一把拽过他拉在手里的袖子。
    “等……等我背完这首赋!覃公子,你要我背的,我背下来了,不如听完?”
    说着竟然真的要开背,我一拍脑门,无声叹息。
    赶紧牵住尹辗的马绳,“大人,您别动气,我跟他好好谈谈。”
    正准备拽他的耳朵进小树林里好好教育,底下轰地一声火焰窜了起来,几丈高。
    严庭艾顿住,猛地扭头去看。
    所有人都静默,连马也定住了,像在观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严庭艾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我以为他是被从没见过的壮观火势震慑住了。
    但他转回头来时,不安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惶恐。
    他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来。
    烧成火海的尤庄,下人陆陆续续跑出来,叫喊着火了!着火了!拼命救火。
    有一个身影骑着马从远处而来,在我看清楚那是谁之前,忽地一下扑入火中。
    严庭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作死地要往山下跑,尹辗伸出短鞭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俯下身跟他说,“你想死?”
    严庭艾一只手抓着脖子上的绳索一只手在空中虚抓,说不出话。
    尹辗放开他,“你死不要紧,但你一出去我们就暴露了。”
    严庭艾咳嗽着说:“颐殊……曲颐殊……”
    我站在下方,沉默不语。
    -
    颐殊
    在霁风轩坐下时,食肆内客座满盈,没有别的空位。伙计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打过招呼可能要多等些时间就离开了,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自然是表示理解。等上菜的间隙,把从尤庄带出来的东西翻出来查看。
    一本手记,覃翡玉的。尤庄现景已十分惨淡,值钱的物件能拿的都被拿了,房间被人扫荡一空,箱柜翻倒,各处七零八落,散乱狼藉。我去的时候,除拿走尹辗要的账本外,无意间在覃翡玉住过的床底下,一块地砖后发现了这本手记,一并带走。
    这本手记上记载了人体的各个部位和结构,画得详实仔细,精细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块骨头都清清楚楚。可惜他不知道有些东西的名字和作用,只是将它们原始地画下来,并没有注解或注释。惊叹于画工的精美与细致入微,更震撼于覃翡玉正在做的事,这得多少夜晚不眠不休,进行这样一项浩大的工程,还要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
    怎么会百密一疏,把这么重要的一本手记落下了。
    -
    正看着,四五个粗眉壮汉走进来,环视了一圈店内,径直向我过来。本打算不做理睬,但挑事的都到了跟前,想不理也没办法。腰佩马刀打头的那个人,对我一抬下巴道:“滚开,丑女,你爷爷来了,给你爷爷让位。”
    流氓地痞什么地界都有,我也不是没遇见过,往常就自认倒霉,拎起包袱走就是了,什么身份呀敢正面刚。但我今天偏不想动,他们要打我一顿,不紧事,但是尹辗这么重要的账本在这儿,撕毁了,过后就等尹辗剥他们一层皮。
    “有人,去别的地方问问吧。”这就叫有恃无恐。
    “哟,你个丑丫头还挺横!”那人哂笑一声,两手撑在桌边上,吊儿郎当,“你长这模样,怎么好意思出门的?搁这儿丢人现眼来了?”
    但凡我分一个眼神给他们都是我的不对。
    “出去,”那人又说一遍,“出去我们就不打你。”
    另一人脸上也挂起讥笑的神色,“看你长得丑怪可怜的,这得是残疾吧?”
    噗呲几声陆续笑出来,低低的笑声透着一股怪异的恶心。打头那人笑到埋下头去,再抬起头时,抽出一把刀立在木桌上:“我数三声,让开,滚出去。”
    我坐着没动。
    “一、”
    “二、”
    “三!”
    络腮胡子抽出插在桌上的刀,挥刀就要向我砍来。
    我闭上了眼睛。
    但那刀没有落下来,它停在离我脑袋两三毫厘远的地方,几根头发被削了下来。
    “臭丫头!”那人大骂一声,“一个抬手,一个抬脚,扔出去!”
    “别碰我!”我说。
    但那些人还是要来扯我,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觉得这是个姑娘,就是要叫我难堪。食肆内许多人都停下来看着这边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但就是没有人出头,冷眼旁观。
    “不是说了别碰她?”门外忽地有人高声喊出一句,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混江湖的多欺软怕硬,看人下菜,见他衣着华贵,衣纹繁复,悻悻地放开我。
    严廷艾从门口冲进来,拉起我,低声问没事儿吧。
    我摇了摇头,把衣服整理好,抬头看见倚在门边事不关己的覃翡玉。
    他眼神故意避开看向别处,意思很明显的,可别沾上麻烦。
    严廷艾扇子敲着手心,“看来该打一顿赶出去的是你们……”
    后边我不想再听,提起包袱,从门口冲出去。倒不是生谁的气,气也是气自己倒霉,怎么总在我受侮辱的时候有人在旁边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生怕凄惨狼狈没有对比似的。
    爹说外貌没那么重要,怀疑他骗我。
    找了处水源,把手洗干净。正想把脸上的灰也洗掉,想起面具不能沾水。那就帕子擦擦吧,刚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吓一跳。
    严廷艾看着我,“你的脸……”说着伸出手来想替我揩拭,我往后退一步。
    他拇指僵硬停在空中,堪堪收回。
    这可比被流氓欺负给我的惊吓大多了,“你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这不是想帮你……”
    “你在干嘛?”
    他那些花花公子的撩拨手段为什么用在我身上?
    纵然再迟钝也感到不正常,虽没被男人这样对待过,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眼瞎?怪癖?逗乐?还是……
    靠。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
    后来严廷艾跟我说,我那时候的眼神能杀人。
    他问我沉默的时间里在想什么,我老实回答:“在想怎么灭口。”
    我双手交叉指骨掰得咔咔响,他连连摆手:“诶诶,我可什么都没说出去,嘴可牢着呢!”
    “死人嘴更牢。”我说。
    他说:“我要说出去,天打五雷轰,死全家!”
    什么叫肚子里存不住个热屁我算是见识到了。他那嘴,虽秉持着发过毒誓,不明着说,但是各种打着擦边儿过去。比如我跟仟儿拌嘴,她骂不出脏字,气急了也只憋出来个“你没人要”,在旁边看热闹的严廷艾冷不丁插嘴:“谁说没人要,我要!”
    他一说完,三个人都僵住了。覃翡玉抛过去个狐疑的眼神,手探到他额头上:“烧了?”
    此外,就是在严府时,他经常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看,一看就看很久。
    “他走了。”覃翡玉前脚踏出门,关门的声才传来,他就来找我。
    “你想干嘛?”我压着性子问。
    “快变脸!”他两手一拍,眼睛发亮,“快变脸给我看!”
    “……”
    该去看看脑子了,少年。
    “你那是什么,妖术?幻术?法术?那如何解除法术?”他锲而不舍追问,“道家真传?崂山道士?正派有这么邪门的法术?”
    他刷地一下打开扇子,挡在脸前,又啪地一下收起扇子,模仿川剧变脸。几十个来回后,我烦不胜烦,直想把他扇子给撕了。
    咬牙切齿道:“我的事你若敢说,就算我不杀你,也会有人杀你。”
    “谁?这么恐怖,我知道了,这是你们的独门秘法,技不外传,否则要遭你的同门师兄弟迫害,放心我……哎呦,你居然敢揍我!”
    我不仅敢揍你,最好多揍几拳让你白天见星星,那才叫幻术。
    但我提起他的衣领子,突然想到:“覃翡玉有没有说他去哪儿?”
    “他跟尹大人出去了,说是去尤庄。”
    去尤庄,难道是去拿回他的手记。
    可是他的手记在我这儿。
    “有没有说去做什么?”
    “他说,处理后事。”
    -
    尤庄惟一称得上后事的,只有替我关在牢里的阿筝。上次我回尤庄,顶着被发现的危险去看她,只见她在牢里虚弱不堪,狸猫换太子的骗局被察觉后,尹辗虽没动怒杀了她,却是丢她在里面放任不管,好似完全遗忘。她饿得几天没吃饭,我买通尤庄负责看守牢房的仆役,请他每天给她送点水跟吃食。这人我之前在尤庄打过交道,信得过。
    按我的计划,过几天尹辗气消了,就去求他把她放出来。莫管怎么看,覃翡玉都像是负了她,或许是我多想,若她真的被他所伤,考虑到被负人的心情,绕过他直接去跟尹辗说好些。
    但他现在回尤庄,能处理什么后事?能怎么处理这个“后事”?
    我越想越怕,就算他对她还有情分,但尹辗要他动手,他会不选吗。
    严廷艾看我目光呆滞,抖抖簌簌,以为中了邪。我拽住他胳膊:“……借我一匹马。”
    他虽不解,但还是带我到马厩寻了一匹马。
    “你要去哪里?覃公子跟尹大人都特意交代过你不可以离府。”他站在马下仰着头问。
    “我去救人,你不想背上人命吧?不想就放我走。”
    他非要跟过来,我拿他没辙,只好告诉他:“严公子,等会儿能不能帮我拖住他们,尽量为我争取点时间。”
    我知道这事让他越发混淆,但我说得诚恳真切,不容置疑,他稀里糊涂,点了点头。
    -
    未及山庄,就闻到浓烈的火药味,再看宅邸,屋顶上冒起滚滚浓烟。
    府中下人大呼小叫,一盆接一盆朝上泼水,拼命救火,可惜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下马,狂奔,纵身一跃,翻过低墙,动作一气呵成,一头扎进火海。
    来不及思考了,越早发现救回的可能性越大,我把袖口打湿,捂住口鼻,再把腰带取下来裹在手心,做些简单措施,就往牢房方向去。
    但里面烟雾太大,看不清路。脚被倒下的木头桩子绊倒,站不起来,匍匐前进。
    阿筝不能死,不该替我死的强大念头支撑着我,在令人窒息的毒烟攻击下竟然还是摸到了牢房门口。她跪在地上不住咳嗽,烟熏火燎中,她看见了我。
    “你来了。”一滴泪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但她在笑。
    我说你别说话,节省点体力。得打开这破牢门先。
    锁跟铁链被火烧得温度奇高,才碰到手就被烫伤。
    钥匙掉在地上,蹲下身俯摸,刺鼻的浓烟冲入鼻腔,立马呛得我咳嗽流泪不止,不能视物。一着急更摸不到,捡钥匙捡了半刻钟。
    忽地轰隆一声,阿筝背后的墙倒下,炸出一道洞口。
    泪眼朦胧中,看见有人自墙洞跨进来,抱起晕倒在地的她。离开前,踩在墙洞的砖石上,回头看了我一眼。钻出洞口,消失不见,果断决绝。
    可惜我看不清,分辨不出他眼里是歉意还是愧疚。
    -
    不能死。
    我猛地睁开眼睛。
    天昏地暗之间,撑起发软颤抖的膝盖,勉强站起来。捡到墙洞轰倒下的碎石,奋力砸开锁,回去的路已被阻断,唯一的生路是牢房那道口。一步一挪,向院墙进发。那墙就在眼前,几步就到了。到了院子里,呼吸空气都顺畅得多。
    好在的是,阿筝被救了出去,如果这次我冒冒失失闯进来,不仅没有救得了她,还搭上自己一条命,那我只会怪自己蠢,恨自己无能,死都不能瞑目。
    毕竟这跟话本子里爱逞强又没能力还蠢如猪的女主角有什么区别。
    到了院墙边上,松一口气,终于,靠自己的能力走了出来,我不是那种蠢人。
    但有人蹲踞在墙头上,我抬头就看见了他。
    是救过我两次的黑衣人。第一次,他用双腿拧下了追杀我的人的脖子,第二次,他驾车策马纵横在送我离开的山野间。他要再救我,这就是第三次。
    我伸手,他没有接。
    而后我意识到,他在这里,更像是守关者,不让我逃出去。
    突然他跳下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我后颈劈了一掌。
    这……还有逼着当蠢女主这种事啊?
    后面的事比较简单,有人把我抱起,往门口冲去,那人呼吸很重很深,胸膛剧烈起伏。我意识模糊,几近昏厥,还残存的一丝知觉,只剩漫天的红色火光,跟他染血的白色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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