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头也不回地疯狂跑着。院子很大,等她跑到门口时,才发现大门已经落锁。门是传统的铁艺大门,大概六米高,上方有尖尖的矛头,格栅方方正正,没有多余的花纹。她回头望去,发现没有人追上来。
爱子咬牙,开始掰格栅。她双脚踩在最下方的横栏上,一只脚顶着一头的竖杆,一只脚顶着另一头的竖杆,用手臂抵着两边粗粗的铁杆,借着身体的力量,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把空隙推大。但铁门那么重,怎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能掰动的?她额头浮起青筋,手臂因为挤压而发白,铁门依旧纹丝不动。
她又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发现还是无人管她,便决定换一种方法。铁门十分光滑,也没有花纹状的装饰可以用来踩,但她还是想试一下。她手里抓了一把土,握住铁杆,准备爬过去。她双脚刚刚离地,全身就抽搐了一下,双手一瞬间疼到不行。眼前的世界如雪花屏一般破碎,她手一松,就从铁门上摔了下来。
铁门竟然通了电。
胸口像是有石头压着,她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几乎喘不上气。双手像针扎一样疼痛,全身都麻麻的。视野又不清楚了,雪花屏消失后就成了一片黑暗,只有左上角一小片还模模糊糊地蒙上一层白雾。她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建筑物的方向。
依旧没人追来。
但她不敢在这里多留,躺了一会儿,等心脏不再剧烈跳动,就费力地翻了个身,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手臂麻痹到抬不起来,她使不上力,只能趴着。爱子十分恼恨,仍不放弃,直接在地上挪动起来,一寸一寸爬到大门的另一边,将自己半个身体藏进矮灌木林里。
赤井秀一紧紧盯着电脑,浏览大使馆附近的监控。他的眉头皱起,绿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无数信息。
他已经看了两个小时,依旧没看出什么端倪。
突然,他注意到什么,将视频进度条往回拉了几秒,放大右下方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家西餐厅,玻璃门上倒映出一辆汽车的剪影。
他继续放大那一角画面,用软件把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提取出来,用技术手段处理了一下。
那辆汽车的车牌显现出来。
新宿54み43-68。
是琴酒的保时捷。
志保靠在毒气室的墙上,等着组织的处分到来。
从昨晚,到今晚,她一直在为明美、为爱子、为自己的父母悲伤。
人没有那么多泪水,于是心脏替代眼睛,落下一滴滴鲜血。
现在,她开始回顾自己苍白、惨淡、即将结束的可悲的一生。
从记事以来,就和姐姐分开,被送到异地他乡,一年一年跳级,身边围绕的都是比她大十几岁的人。
学成回到组织,日夜加班,和姐姐见面也受到监视,不能经常出门,朋友也不多,其中一个还是别有用心接近的卧底。
恋爱也没好好谈过,唯一算得上是对象的人杀死了姐姐,害死了爱子。
而她曾经竟然天真地觉得,她在组织里地位很高,可以活得很好。
真是一头温顺的待宰羔羊。
她还要继续温顺地等着组织的处分吗?
父母被组织害死,姐姐被组织害死,爱子也落在组织手上,生不如死。
她已经心如死灰。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颗被她偷偷藏起来的药。
aptx-4869,失败的半成品,99%的概率下是毒药,1%的概率下是奇迹。
午饭时,负责b-3号小白鼠的员工来找她,说小白鼠服用aptx-4869后变小了。她想起工藤新一的事,决定好人做到底,为工藤新一善后,因此错过了爱子的邮件,不知道明美的所作所为,失去了拯救明美和爱子的机会,也把自己推向地狱。
这颗药,她本是想藏起来,回家处理掉,或者偷偷研究的。其他批次的药都没有出现变小的问题,只有和这颗药同一批次的另外一颗药让b-3号变小了,但这不代表这颗药也会让她变小。统计学上的概率在现实中没有意义,她只有一次机会,1%的可能是变小,99%的可能是死亡。
无所谓了,她一心求死,想下去陪父母和姐姐。
死了,解脱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算组织放她一马,她也不想再为组织继续工作了。
她的一生都身不由己,她的死亡要自己做主。
即使是死,也应由她亲手了断。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服下了那颗药。
爱子的身体终于可以动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环顾院子四周的围墙。
围墙很高,油漆被涂抹成无数尖尖的小刺,除了靠墙种植的一圈矮灌木林,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她沿着围墙,环绕院子走了一圈。
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借力。
天空中雷声轰鸣,乌云密布,终于下起了大雨。
志保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浑身发热,仿佛全身的骨髓都要被融化。
做药的人吃下了自己做的药。
她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叫喊,直到再也坚持不住,痛到晕过去。
爱子淋着雨,绕着建筑物转了一圈又一圈。建筑物地基很高,一楼的窗户高高地开在三米高的上方,墙面很光滑,没有凸出的窗台。
车库紧挨着建筑物,没有窗户,大门锁死,也是一个方方正正没有突起的建筑物。
没有任何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可以寻找工具翻出围墙的地方。
爱子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她茫然地在雨中乱转,不知道要干什么。
就在她准备跑到树下躲雨时,一楼几扇连在一起的窗户亮起了灯,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
灯光透过窗户,发出温暖的光芒,几十个孩子的剪影倒映在窗户上,女人站在最前方,侧影里,脊背挺直,头发盘起,鼻梁上架着眼镜。风声雨声中,隐约传来唱诗班的歌声。
爱子怔怔盯着屋内明亮温馨的景象。
原来,这是一家孤儿院吗?
原来组织没有要杀她,而是把她送进了一家孤儿院。
她站在那里,静静听完了几首赞美歌。孩子们坐了下来,开始用餐。
大雨滂沱,她又冷又饿,浑身湿透,竟然萌生了想要进去的冲动。
志保再次睁开眼时,身体已经缩小了。
头晕得厉害,可能是发起烧了,但她活了下来。
如果,之前她没有替工藤新一隐瞒变小的秘密,如果,昨天她没有想着替工藤新一善后,处理掉那只变小的兔子,今天,她就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她又庆幸又感慨,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就爬起来观察室内。
毒气室有一个直径四十五厘米的垃圾口。
她脱掉白大褂,折好塞进已经松垮的内裤里,拢了拢连衣裙,拆开盖子,挤了进去,又把盖子盖回去。
垃圾口臭气冲天,管道四周附着无数残渣,她只要一动,垃圾就掉在她的头发上,脏污就蹭在她的皮肤上,她忍着不适,努力往深处爬去。
赤井秀一站在窗前,看着东京一望无际的黑夜。
外面下着大雨,天地之间,雾蒙蒙的一片,就连远处璀璨的霓虹灯也变黯淡了。
他伸手摸向口袋,想掏出香烟吸一口,手刚伸进去,才想起烟都抽完了。
雨声如鼓,他就站在那里,双手插兜,看向窗外。
爱子开始上蹿下跳。
“放我进去!”她在不远处挥着手,努力让窗户里面的人注意到她。
但雨声太大,水雾犹如瀑布,拉起一阵雨幕,将她和那明亮温馨的灯光隔绝成两个世界。
她不气馁,尝试徒手攀爬,但墙面太滑,又全都是水,她一屁股摔在地上的泥水里。
再来!
她继续爬,爬到一半,礼堂的人开始陆续离开,她急了起来,手上一滑,又摔到了地上。
再来!
她继续爬,终于爬上了三米高的窗户,脚踩着墙面一个小小的坑,手扒着窗框开始拍玻璃。
因为凑得近了,她看清了屋里的景象。确实是一个礼堂,三张长长的桌子,上面还有一些食物残渣。一个十几岁左右的男孩正在擦桌子,听到拍玻璃的声音,被吸引到窗边来。
爱子心中大喜,猛烈地拍起窗户。她嘴唇已经冷到发白,颤抖着话都说不利索了。
“让我进去!”她恳求地看着男孩,努力让嘴型变得更清楚点。
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注意到,他左眼眉角有一道长长的疤。
她以为他没听清,声音放得更大了,甚至还腾出一只手,危险地比划着。
男孩嘴角勾起,手伸向窗边,她以为他明白了,期待着等他开窗把她放进去,但他却抓住了窗帘。
在爱子惊愣的眼神中,男孩把窗帘拉上了。
“喂!”爱子着急了,她继续猛烈地拍打着玻璃,“放我进去啊!”
但窗帘没有再被拉开,过了一会儿,其他窗户的窗帘也被拉上了,又过了一会儿,礼堂陷入了黑暗。
大雨如注,赤井秀一赤着上身,对着镜子,剪去最后一缕长发。
他只穿了一条灰色的平角内裤,内裤最上方一圈宽宽的白色松紧带写着大大的黑色字母,灰色的内裤包住沉睡的巨兽,但份量仍不容小觑。他赤脚踩在瓷砖地上,皮肤是晒了日光浴后的性感古铜色,因为出汗,裸露的胸膛上有几滴汗珠。
他后背上是一道道伤疤,一个个弹孔。有些被缝合得很仔细,有些被缝合得很潦草,有些疤痕已经很浅了,有些疤痕依旧狰狞。
碎发粘在他的前胸后背,长发落在地上,拂过脚背。
那么长的头发,留了八年,从二十二岁,留到三十岁。
他脱掉内裤,踩进浴缸,打开花洒。
水哗啦哗啦浇在他的头上、他的脸上、他挺翘的鼻子上、他抿得紧紧的薄薄嘴唇上。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正面对着花洒,将水调到最大,感受水柱猛烈的喷射。头发湿了,贴着头皮,粘着额头,他伸出手拨开、弄乱,长长的手指插进短发,有些不习惯骤然消失的重量。
他洗着头,洗着脸,洗去身上的冰冷和脏污,水流倾泻,流过他宽阔的背肌,健壮的胸肌,完美的八块腹肌和性感的人鱼线,雾气氤氲,遮住了他的重点部位,只看到两条充满爆发力的长腿,大脚性感,有力地踩在浴缸里。
他身上的碎发被水冲到地上,漂浮着盘旋着进入出水口。顺着水流下出水口的,还有所有的软弱、伤心和痛苦。
从今以后,他的心中,只有愤怒和仇恨的火焰。
琴酒,组织,他真是太想,太想他们了,他真是太迫不及待,要再见到他们了。
抛弃他的,名为组织的恋人啊,他最亲爱的,宿敌琴酒啊。
你们准备好了吗?迎接失意者的怒火、迎接复仇者的怒火、迎接未亡人的怒火、迎接永失所爱之人的怒火、迎接决意牺牲一切者的怒火。
他可是等了整整两年,才再次踏上这片充满罪恶的土地啊。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再放过你们。
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志保还在垃圾管道里爬着。垃圾管道曲折狭小,闷热缺氧,食物残渣腐烂发酵,散发出臭味和沼气。她经过岔路,爬错了方向,被堵住了去路,差点崩溃到大哭。
不要放弃。她鼓励自己。不要放弃。爬出去就是胜利,爬出去就是自由,爬出去就是光明。
她咬着牙,在有限的空间里,弓起身体又趴下,一点点往后蹭,原路折返。
好累啊,好闷啊,好困啊,好窒息啊,她没有幽闭恐惧症,却慢慢害怕起来。
她会不会爬不出去?她会不会被困在这里?她会不会被卡住,然后悲惨、痛苦地死去?
不要这么想。她深呼吸,给自己鼓劲,一点点往后挪动。
往后,往后,不要停下。
终于,她一点一点蹭回了那个岔路口,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爬进另一个管道。
她体力并不算优秀,本来早应该撑不住的,但在过去的两年,明美反复叮嘱让她锻炼身体,让她跑步、让她健身、让她不要闷在室内总是看书,而她照做了。于是,她吊着一口气,就像无数个跑不动的夜晚,就像无数个举不起杠铃的夜晚,一点一点往前爬,吸一口气就往前爬一点,吐一口气就在心里骂一句脏话,强撑着让自己往前爬。
往前,往前,不要停下。
她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终于从垃圾口爬了出来,掉进一个垃圾桶里。她费力地把自己从垃圾桶里翻出去,冲到了街上。
外面下着大雨,雨水冲刷着她身上的脏污,她激动地大口呼吸着,疯狂又亢奋。
多么芬芳的空气,这是自由的味道!
已经深夜了,街上没有一辆车,她不敢多留,把白大褂从内裤里拿出来,披在身上,徒步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之前,琴酒开车接她去调查工藤新一,大概是这个方向。
她走啊走啊,疲惫又虚弱。她刚刚吃了药,身体变小了,又精神紧张地爬了很久很久。爬出来后,就像绷紧了的弦骤然变松,一下断掉了,再没有力气坚持。她头疼得厉害,雨又那么大,浇在身上,实在是冷得不行。
她摔倒在地上,大雨如注,黑夜里似乎藏着无数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拖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毒气室。
她的膝盖磕在人行道上,火辣辣得疼,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她感到雨水流进她的头发里,打湿她的头皮。
好冷啊,好冷啊。
她努力往前爬着、爬着,终于,在一片高热引起的眩晕中,她看到了工藤家的名牌。
她再也爬不动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很久以前,诸星大对宫野志保说:“你们三个待在一起,照顾好彼此。”
宫野明美也说:“大家在一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啊,但是啊,团结是团结者的墓志铭,自私是自私者的通行证。
只要还留在这片开满恶之花的土地上,每多一个亲人,就多一个软肋。
逃跑本是一件孤独自私的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绝没有能一起离开的道理。
姐姐,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想着我,你想把我一起带走,你才失败了,你才死掉了。
如果你只想着自己,如果你只带着爱子离开,你也逃出去了,爱子也逃出去了。
都是我的错……而这样的我,竟然独独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你更自私一点就好了……
如果,爱子更自私一点就好了……
都是我的错……
爱子抱着膝盖,蜷缩在树下。
大雨如注,她指甲已经发青,手被雨水泡得皱了起来。
明亮温馨的灯光不再,而她被留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
她开始思念明美,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这一日多压抑的所有痛苦和悲伤都爆发出来。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嚎啕大哭。
姐姐,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为什么要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受苦?
不是说好了,要把我接走,把我带走吗?
为什么不来接我?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不是说好了吗?
是因为我没听你的话吗?是因为我没留在家里吗?是因为我没去美国大使馆吗?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离开我,对不起,不要离开我……
宫野明美死后,她的两个妹妹散落天涯。
原来,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维系着这个家,不至于分崩离析。
而现在,这个家已经不存在了。